Thursday, October 05, 2006

摘錄》尋找T恤可能的出生地




近幾年來,羅德岱堡(Ft. Lauderdale)的幾位市政領導者為這座城市增添不少新風貌。精神恍惚的衝浪者及喧鬧的大學生已不常看見,海灘邊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咖啡館和頂級飯店。然而,就像各觀光勝地一樣,一旦閃亮的油漆出現刮痕,就會流露出庸俗的本性。雖然城市父老們可能比較屬意畫廊,現在沿著海灘排排站的卻是賣T恤的商店,因為T恤才是人們想買的東西。



沙灘附近的沃格林雜貨鋪(Walgreen掇 Drugstore)出口處,也放了一大箱T恤。箱子擺在那裡是要吸引準備離開店鋪顧客的眼光,效果很好:幾乎每一個經過的人都會扒一扒箱裡的衣服,最少也會花個一分鐘的時間。箱裡塞了上千件T恤,每件美金五塊九毛九,或兩件十元。每件都印著佛羅里達的主題:貝殼、熱帶魚或棕櫚樹。



我也挑了一件,白底上印了隻色彩豔麗的鸚鵡,下方是佛羅里達的英文字母。我結完帳,踏出屋子走進陽光,端詳著封套裡的T恤。



「就是你了。」我心裡這麼想。



回到華盛頓,我把T恤從袋子裡拿出來,看著衣服的標籤,上頭寫著「雪莉實業」(Sherry Manufacturing),下面一行是:「中國製」(Made in China)。我在搜尋引擎上鍵入「雪莉實業」。幾分鐘後,蓋瑞.山德勒(Gary Sandler),雪莉實業的總裁在電話的另一頭。「當然好,」他說:「您可以過來坐坐,我們很少有從華盛頓來的訪客呢。」



雪莉實業公司位於邁阿密最早成立的工業區內。這塊離機場不遠的區域,放眼所及不是工廠就是倉庫,十分單調的景緻。蓋瑞.山德勒有佛羅里達居民的古銅膚色,人很親切,對於大學教授抱持「健康」的懷疑態度。他毫不矯情,但顯然對自己和家族開創的事業頗為自豪。辦公室牆上掛了幾張他的孩子和銷售團隊的照片。


今天,雪莉是美國最大的T恤絹印(或稱網版印刷)廠之一。觀光客的生意仍是雪莉的一大重點。南起佛羅里達基威斯特(Key West),北迄阿拉斯加迪納利山(Mount Denali, Alaska),在全美許多觀光景點都有雪莉的T恤販售,甚至歐洲也有據點。雪莉的藝術家為每個觀光市場設計主題,而所有圖樣就是在邁阿密這家工廠印上汗衫的。



沒有圖案的T恤(還有海灘巾及棒球帽)存貨,把一間兩層樓倉庫堆得滿滿的。這些素面的貨品從倉庫送至印刷機,使用的機器是一部很像放倒了的摩天輪,工人們把汗衫迅速放上輪輻平的一端,接著機器轉、停、轉、停,一圈最多十四次。轉輪每停下一次,就有不同的顏色從網版上的小洞灑下。當汗衫回到出發點,一名工人趕快把它拿起來交給第二名工人,第二名工人便把汗衫攤開來放在烘乾用的輸送帶上。輸送帶另一端的第三名工人會把它拿起來,放上第二條輸送帶,第二條輸送帶將其吞入一個隧道,接著從另一頭吐出來—摺得整整齊齊。於是汗衫不再像是內衣,而成了紀念品。



走過雪莉的印刷廠,彷彿看了一段旅行紀錄片。堆放在推車中的T恤件件誘人:呈現出海灘、山脈、摩天大樓和冰河的風光。每一件都可以讓人帶走某處的一小片風景,並且把它穿回家。蓋瑞的T恤是哪兒買的?有墨西哥、薩爾瓦多、多明尼加、哥斯大黎加、孟加拉、宏都拉斯、中國、巴基斯坦、波札那(Botswana)、印度、香港和南韓。



我的T恤來自中國。它可能是在一九九八年底離開上海,幾星期後抵達邁阿密的港口。這件T恤總計花了蓋瑞一點四二美元,包括二毛四的關稅。一九九八年,美國從中國進口的服裝限額為二千五百萬件,我的T恤就是其中一件棉質衫。它的旅程,我們應視為經濟強權排除障礙的事證。為了到達這裡,這件汗衫打敗美國本土的紡織工廠、南方各州的國會議員,以及關稅與配額制度,過程宛如迷宮般錯綜複雜,很難想像竟然有人願意自找麻煩;但蓋瑞.山德勒不怕麻煩。儘管國會、工業領袖和關說人士盡了最大的努力,儘管必須面對限額、關稅和中國官僚體制,中國還是可以用最好的價錢生產最好的汗衫。



可是中國幅員遼闊。我問山德勒,這件汗衫到底來自哪個地方?山德勒在名片盒裡翻找,拿出一張來。「徐兆明(譯註:本書出現之中文姓名皆為音譯。),」卡片上寫:「上海針織公司。」


派屈克.徐和他的妻子接受了我的邀請,下一趟來到美國時會到華盛頓來。 穩固的客戶,卻不認為上海針織的白汗衫會有光明的未來。競爭實在太激烈!對手包括工資更低的國家和中國其他地方,這使他相信,很快他辛辛苦苦爭取來的顧客不會再委託上海製造汗衫。派屈克正努力朝價值較高的產品發展,比如毛衣。 「到中國來嘛,」派屈克說:「我會把所有一切事情都告訴你。」



我說,我想要完整的故事。他能帶我去看汗衫縫製的地方嗎?沒問題。編織衣料的地方呢?當然可以。我得寸進尺:可以去看衣料是哪種紗線做成的嗎?紡織工廠?好的,他可以安排。但這還不是真正的開頭。棉花呢?要述說我T恤的故事,必須從它的出生地開始。我知道中國是世紀最大的棉花產地之一。我可以去棉田看看棉花是怎麼生產的嗎?



派屈克看看T恤。「這個嘛,可能有點困難。我想棉花栽種的地方離上海很遠很遠。可能在德可薩(Teksa)。」



「德可薩?德可薩在哪裡?很遠嗎?」我問。我辦公桌上有個地球儀,我把它轉到中國。可以指給我看德可薩在哪裡嗎?



派屈克笑了。他接過地球儀,轉到另外一面。「這裡,我想它是在這裡種的。」我的目光跟著他的手指走。



派屈克指的是德克薩斯(Texas),美國德州。


第一章:萊恩許棉花農場(摘錄)



不像法國葡萄酒或佛羅里達柳橙,德州棉不會標榜它在哪裡出生或成長。荒涼、貧瘠,不是烈日當頭、暴風刺骨就是漫天狂沙,西德克薩斯絕非觀光客喜愛之處。秋高氣爽的一天,我飛到陸巴克(Lubbock)附近棉花的故鄉,眼前景象宛如月球表面:沒有山、沒有樹;沒有草、沒有車;沒有人,沒有房子。這遼闊單調的曠野令人頭皮發麻,站在這裡,不禁覺得渺小,而且好像隨時會被攻擊一樣。我去過數十個國家、幾乎走遍地球每一座大陸,祖國領土內的德州陸巴克,卻是我到過最陌生的地方。我的T恤││還有你的T恤││都很可能誕生在陸巴克這自稱為世界「最棉花的城市」附近。



居住在這險惡但有「粗糙美」之境的人們,與這風景十分相稱。更確切的說法:他們是這環境的產物。這裡喜怒無常的氣候和嚴峻的地形讓人們懂得謙遜,但也讓他們以每一次開墾、耐心將惡土化為鬆軟白金的小小成就而自豪。當地有個傳說:上帝在創造西德州時出了點差錯,忘記塑造山丘、溪谷、河流和樹木。看著自己造成的荒蕪淒涼,祂原本想重新來過,後來卻有另一種想法。「我知道該怎麼辦,」祂說:「只要創造喜歡這種環境的人不就得了。」



於是祂便這麼做。



棉農尼爾森.萊恩許(Nelson Reinsch)高大帥氣,看不出已高齡八十一。他笑口常開,但說話謹慎。他叫妻子露絲(Ruth)「甜心」,稱其他女性「女士」。尼爾森是傳統的紳士,彬彬有禮,且發自內心的體貼。八十一年的歲月中,尼爾森共錯過四次棉花收成,皆因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入伍海軍之故。如果客人想聽,尼爾森和露絲樂於(也或許是出於禮貌)分享他們的過去,但他們絲毫不沉溺於「昔日榮景」,當生命走向盡頭,心胸反倒更加開闊。在萊恩許夫婦眼中,這個世界仍妙趣無窮。



生產棉花已不像過去那麼需要勞力,可是每年尼爾森和露絲依舊必須和變幻莫測的大自然及反覆無常的市場搏鬥。每年夏天他們得忍受風沙、高溫和昆蟲;每年秋天,也就是收成的季節,他們還要力抗世界市場,與七十餘國的棉農競爭。如果全部栽種的話,萊恩許一千英畝的土地可以生產約五十萬磅的棉絨,足夠製造一百三十萬件T恤。尼爾森這輩子的第一份工作也將是最後一份事業,光是這點就足以讓我們知道他大概是什麼樣的人,還有美國棉花產業的概況。



歷史告訴我們,世界市場沒有永遠的優勢,就算是最令人肅然起敬的勝利,最後也會因相對優勢被嚴重削弱而式微。在嬰兒潮世代(baby boomers)的一生中,消費性電子商品的龍頭已從美國轉移至日本,又從日本轉移至香港,而後台灣,然後是中國。服裝生產則從美國南部轉至東南亞、加勒比海,最後又回到亞洲。鋼鐵優勢則從美國鏽帶(Rust Belt)地區移至日本,之後是南韓。但過去二百年來,美國一直是全球棉花產業各方面的領導者,其他國家,特別是貧窮國家,根本望塵莫及。美國不論在棉花總產量、棉花出口量、農場面積或每英畝產量等方面,均稱霸全球久矣。不過總產量現已被中國超越,出口量也偶爾遜於烏茲別克(Uzbekistan)。(註1)

乍看之下,棉花不可能是造成美國經濟成就的候選項目。基本上美國產業是和「類似」國家的產業競爭,和日本比汽車製造、跟德國比化學、與瑞士比製藥。不過受限於氣候條件,很少有先進工業國家產棉。於是,美國棉農的競爭對手來自世界一些最貧窮、發展最落後的地區。可是勞力成本││美國居世界前幾名││不是已令服裝、鋼鐵和造船等產業日薄西山或另尋出路了,棉花業如何還能維持世界領先地位?



說得更露骨些,像棉花這麼基本的「下游」產業,怎能持續在一個先進、服務導向的經濟中蓬勃發展?這種產業應該幾乎沒有生存優勢才對。企業策略模式會預判出,此產業的優勢可能既短暫又壓力沉重:缺乏產品區別度,加上價格競爭激烈、進入障礙(barrier to entry)低,使它根本不值得人們自找麻煩。商學教授暨策士麥可.波特(Michael Porter)指出:



(這些產業的)優勢往往稍縱即逝……。這些競爭優勢取決於勞力成本和天然資源的產業,投資報酬率通常也低。既然這些產業在很多國家都可以發展……因為進入障礙相對較低,它們會有太多競爭對手……由於優勢因素轉移迅速,這種產業會不斷吸引願意削減利潤、壓低工資者加入……開發中國家屢屢困在這種產業……這種局面下的國家會持續面臨失去競爭地位的威脅……(註2)



以上敘述固然可用來解釋南亞及非洲等貧窮棉農何以遭致這種經濟災難,卻不足以描繪陸巴克周邊棉花業的情況。年復一年,儼然成為一個團體的美國棉農,始終盤據榜首。一九七五年以後,美國年年遭逢貿易赤字,是什麼因素使棉花成為美國出口大宗?美國棉花生產者如何能向貧窮國家外銷這麼基本的商品?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我的中國製T恤會在德州出生?

英國慈善機構牛津饑荒救濟委員會(Oxford Committee for Famine Relief; Oxfam)相信他們知道答案。據《耕耘貧窮》(Cultivating Poverty),一份二○○二年公布之殺傷力十足的報告,美國棉農之所以占盡優勢,在於深諳領取政府補助的要領。二○○三年秋,在牛津饑荒救濟委員會的研究與財力支援下,幾個世界最貧窮小國連袂在墨西哥坎昆的WTO開幕儀式上,痛斥富裕國家不公不義。貝南(Benin)、布吉納法索(Burkina Faso)等貧困小國立場堅定,瞪得美國協商代表抬不起頭:他們指控美國棉花補助金阻斷了他們脫離貧窮的生路;美國棉農有出手闊綽的山姆大叔做靠山,他們根本沒有辦法與其競爭。窮國在一段頗具威力的簡短聲明中指出,美國給棉農的補助金,超過數個非洲產棉國的國內生產毛額(Gross Domestic Product; GDP)。如果美國要繼續擁護自由貿易,美國佬就不能說一套做一套。這咄咄逼人的局面持續了數天,最後會談破裂,貧富雙方不歡而散。(註3)但要點已經抓住,幾個月後WTO判決美國棉花補助金違反全球貿易規則,以不正當手段提升美國生產者的競爭力。二○○四年夏天,在杜哈回合貿易談判(Doha Round of trade negotiation)期間,既然高額補助問題已成為眾矢之的,美國貿易協商代表不僅同意公開討論棉花補助一事,還願意「熱切地、迅速地、具體地」交涉棉花相關議題。(註4)

這些補助金無疑舉足輕重,對窮國當然也不公平。但如果你以為美國在全球棉花產業的競爭力會隨政府補助減少而降低,那你真該找個時間來德州陸巴克走走。補助金固然是美國生產者的禮物,但像尼爾森.萊恩許這群棉農的成就,可是種複雜得多的現象。



首先,美國棉業早在實施農業補助一百年前就取得優勢。第二章會談到,美國棉業早在二百多年前就已超越競爭對手。因此,補助金或許可以解釋今天美國棉農的某些成本優勢,卻不能說明美國棉業何以歷久不衰。



第二點,將美國的成就歸因於補貼政策,是枉顧美國栽種者驚人的企業家創造力。美國棉農的適應力和企業家精神,可是MBA的個案研究對象,他們不斷調整生產方式、行銷手法、栽種技術和組織型態來因應全球市場的供需變化。供需變化有時是和緩且可預期的升降趨勢,農人可以知道前方道路通往何處;可是也有變遷迅速劇烈、改造眼前世界的時候。而每一次棉農都會以極富創造力的策略回應││新想法、新技術、新方針。和尼爾森及露絲聊不到幾句,他們的豁達和熱心就令我印象深刻,而這種性格(不管是刻意營造或時勢所趨)既是這個區域的特性,也是種相對優勢--因為某些原因,窮國農人拘泥於傳統無法創新,因而難逃失敗的命運。當然,美國農人的卓越適應力與企業家謀略,除了與個性密不可分之外,也要歸功於美國人認為理所當然的制度和管理機制,這些是許多窮國所缺乏的。在美國,農場運作正常、市場運作正常,政府、科學和大專院校也運作正常,所有元素還會一起在一個領先窮國數十年的良性循環中運作。在西非大部分國家,不論美國是否提供棉花補助金,這些可提升全球競爭力的制度基礎都相當薄弱。更何況許多貧窮國家現存的機制,似乎是從農人身上汲取而非為他們注入資源和權力。



光靠政府補助金不足以說明美國在棉花產業的優勢;美國棉農的地位之所以難以撼動,是一種更廣泛現象所促成,補助金只是其中一例而已。二百年來,美國農民在推動公共政策上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這使得他們在面對種植及銷售棉花的產業本身就存在競爭風險時,還能屢屢化險為夷。他們不僅想出如何在市場上競爭,重要性不亞於此的是,他們更知道如何在風險太高時避免競爭。換句話說,美國棉農從一開始,就奠基於一套能讓他們自絕於各種強力市場競爭之外的制度。



想想棉花從圓莢成為T恤這一路所冒的風險,現在我們身上有衣服穿,實在堪稱奇蹟!棉不能耐熱,也不能太冷,水分過多或過少都活不了,還脆弱到抵擋不住冰雹甚至強風豪雨。棉花田很容易蔓生雜草,還有數十種害蟲會吃掉作物,收成的價格變動也很劇烈。勞工市場也有風險,因為當棉花可以收成時,必須要馬上找到價格合理的工人。世界每一位棉農都面臨上述風險。當然,一般企業面臨的風險如價格下跌、成本上漲、國外競爭和資金取得等問題,棉農一樣逃不掉。但我們會在第二章及第三章看到,美國棉的故事及其成就,在避開風險(或至少緩和這些衝擊)方面表現優異。



今天,美國棉的勝仗可能正中自由市場和全球化擁護者下懷,但反對的後座力同樣可以從中獲得支撐力量。每一場宏偉的勝利,以及每一次美國人比競爭對手更聰明、反應更迅速的案例,也都是一場羞恥的勝利。最令人感到羞恥的,莫過於從前美國棉業由其而生,也拜其所賜首度重創外國對手的棉奴農場;比較沒那麼丟臉,卻仍令人尷尬的是現今的高額補助金。只是話說回來,要了解美國棉的長久優勢,我們實不該將美國棉農惡魔化或傳奇化。在美國縱橫棉業二百年期間,不是什麼時候都能靠走捷徑打天下的。我的T恤出身於美國南部原野,這固然有很多值得驕傲的理由,卻也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