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24, 2008

休羅街

【聯合報╱陳大為】 2008.11.24 02:31 am


除了連我都不認識的極少數三幾位文史工作者,有本事,像吃白菜一樣輕鬆敘述它的身世,一般以吃為天的小百老姓,都不會關心休羅街是否高齡百歲,休羅究竟是誰。對怡保人而言,它只是一條老而彌堅的金鋪大街,整齊且單純,原本左排賣金右排賣布,兩種不同的熱鬧隔街相望。可是,這年頭的布莊哪敵得過流行服飾的攻勢?連我媽都懶得光顧的行業,早已潰不成莊了。金鋪猶在,但南洋店鋪特有的「五腳基」建築風格,隨著消費中心的逐漸遠離,也盡失風華。高中時代的我正好見證了它最後的榮光。

每回路過此處,在急速流動的街景之間,我總會運足眼力在讀秒的瞬間,速速搜尋各家金鋪門前站哨的錫克警衛,和後巷的計程車站。沒有比這群用一匹白布把頭髮裹成完美帽子的大鬍子錫克教徒,更盡忠職守的警衛了,這品牌,遠從英殖民地時期就矗立在老百姓和老闆心中。不管是港片裡的銀行,或現實世界裡的怡保金鋪老街,大鬍子錫克徒都是老闆們的最愛,在地華人都暱稱之「阿星」或「孟加拉.星」。星,是錫克的另一種簡易音譯。同樣是音譯的休羅街要是少了他們托著散彈槍的肥壯身影,或換上乾巴巴的馬來人,就失去原來的味道。

黃金是死的,大鬍子是活的。

被過多的課外活動支配得幾乎沒空讀書的高中三年,我很習慣在放學後繼續跟一大夥團員留校操練,直到下午四、五點才搭巴士回家。休羅街是轉車回家的據點,我在這條金鋪街的商店行廊下,不知逛過多少百次了。每塊地磚和廊柱,都有了交情,連屋簷下的燕巢都忍不住向我傾訴祕密。

燕子的表情,是涼快的。

怡保卻全年如夏,熱得要命。

大火快炒的廣式料理正好成為怡保氣候的譬喻──鍋氣十足,該熟的無一疏漏。我老覺得眼前的景物隨時融解,唯有大樹是可靠的。天氣熱得我完全沒有心思去統計,究竟得走過幾條汗流浹背的大街小巷,才能抵達休羅街。走啊走的,直到看見阿星警衛才有幸福的感覺,總算熬到了站,沒融解,只不過黑了一圈。

阿星警衛的帽子和鬍子,都是不容仿冒的註冊商標。我從小就對那頂帽子特別好奇,傳言中及腰的長髮塗上厚厚的椰油,像蛇一樣盤踞成帽,可遮陽又可避震。由於盤整不易,所以很久很久才捨得脫下來洗一回,順便放幾隻蝨子出來透透氣,蝨子也是他們的專利。阿星警衛把金子和蝨子都看管得很緊,極少走丟,這點深受大家的肯定。我怕蝨子,但喜歡槍。槍械林立的休羅街,是我少年時期最接近槍械的機會。被正宗印度咖哩馴養得和藹可親的槍管,能不能有效守護刺眼的黃金?那壯碩的手臂和肚腩,如何靈活地卸肩-上膛-舉槍-瞄準?我曾經跟友人討論過,萬一發生金鋪搶案,在十幾間不同的店鋪門口一字排開的阿星和散彈槍,不知會用什麼樣的陣勢來招呼搶匪?會像天龍寺的眾高僧用六脈神劍聯手對付大輪明王嗎?四射的劍氣如流彈,擊中老舊且粗壯的廊柱,留下供後人閒話的傷疤;要是能有幾顆打到對街的布莊裡去,令尖叫四起……

等待多年的大輪明王始終沒能現身,無所事事的燕子出入我想像的疆界,阿星警衛揹著他的散彈槍一起步入晚年,彈藥告老,燕子還鄉,金鋪的少東換上一批年輕的阿星、槍彈,和地磚。我把它看作是一種美麗的世襲,帶有兩分薄薄的蒼涼。

休羅大街是阿星在威儀天下,寬闊的後巷則全被一種我們稱之為「德士」的高級運輸物體,全面霸占。

那年代,搭德士是高級人口的奢侈行為,車資比公營巴士貴上幾倍。從休羅街坐無冷氣的巴士到我家巷子口,才兩角;如果自己獨招一輛德士,就得花上馬幣兩塊八到三塊二之間,冷氣照樣從缺。於是德士司機們發展出「定點排班候客」制度,還推行減低負擔的共乘模式。每個據點的德士有固定的路線,不能越區過界,凡是要往文冬新村和第一花園社區的人,都到這裡搭乘,坐滿四人就開車,平均每人支付八角左右。司機們幾乎都使用柴油老賓士,椅子寬、車身穩,引擎又耐用,我在三年前還搭過一部開了五十萬公里的冷氣賓士,在高速公路上以百二飛奔,喘都不喘一下。

當年休羅街德士的全部司機和九成顧客都是華人。印度人要省下車資來喝椰花油和吃咖哩飯,馬來人的收入很有限,但孩子多,一家子七八口得坐兩部德士,一趟車資夠全家飽吃一餐。這兩支曬不黑的民族都是巴士的固定客層,華人呢?這種相對易融的白巧克力,手裡拎著一大袋戰利品的時候,特別捨得花那八角錢快樂回家。

我有一半的次數是坐巴士。每次看那群猴模猴樣的馬來中學生在車上玩鬧,就討厭,真想把他們一隻隻往窗口外丟,尤其車行過河的時候。猴子的數量可以在候車時估算出來,多搭幾次,便擬出猴口密度的班次表,不幸遇上,就轉到後巷去搭高級運輸物體。有幾次偏逢大雨,又有幾次實在累壞,不等司機告訴我說要再等幾人,就包車,獨坐一部與世無爭的老賓士回家。此刻感覺最爽,有種小小的敗家快感。

前不久,我們從吉隆坡回怡保,預約到一部阿星駕駛的冷氣長途德士,這下糟了!親友在送車時,用華語開了一堆印度阿星的玩笑,說什麼我們可以享受椰油和跳蚤,說不定還附贈印度神油。鬧了十分鐘,才開車。我們在車上近距離領教了印度椰油濃烈的威力,隱約聽到布帽裡跳蚤的拳腳之聲。好不容易撐到怡保,他接了一通令咱們傻眼的電話,老婆打來的,用華人水準的廣東話交談。這下,這下真是糟透了!原來這位在怡保住了一輩子的阿星老兄,精通華語、粵語、客語、閩南語,英語和馬來語更不必說了。親友們的玩笑全聽了進去,不必翻譯。幸好他的肚量跟肚腩一樣寬大,況且我們在車上也沒講他壞話,否則必遭不測。

那是我第一次跟印度阿星用粵語聊天。充滿驚喜與驚險。

後來我們搬到怡保的另一端去了,很少經過休羅大街,即便我今年回家的次數很多,都是早上窩在家裡讀書寫論文,天黑後才出門。此刻休羅街店鋪全部打烊,新一代的阿星警衛、巴士和德士司機統統下班,只剩下寬敞的車道是活的,活像F1的賽道,綠燈轉亮,上百個油門狠狠踩下去,街景急速壓縮在幾秒之間,除了流光,什麼都看不見。

視而不見的事物,最值得去探索。

終於在2007年出版的一本《怡保城鄉散文記》裡,讀到它的身世。此街原名叫Hugh Low Street,紀念那位在1880年為怡保開埠及命名的第二任輔政司──休羅爵士。休羅街是怡保開埠後的第一條大街,後來更命為Jalan Sultan Iskandar(蘇丹伊斯干達街),但華人都改不了口,還是叫休羅街。

我突然有個想法,過幾天選一個令人融解的下午,沿著年少時常走的路線,重返這條畫面逐漸模糊的街道,探訪後巷的德士、簷下的燕子、阿星的散彈槍。

【2008/11/24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