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25, 2008

聯合報文學獎》伊斯坦堡的呼愁

鍾怡雯/聯合報

聯合報文學獎 歷屆得主作品展


我心臟跳得很快,怒火竄燒,小妹則滿臉通紅。兩位溫和的男士氣喘吁吁跟著爬上來。四個人站在空無行人的大街上,還沒從驚愕中轉醒……


在牙醫診所的電視看到一個熟悉畫面。咦,那不是伊斯坦堡?瞬間閃過的街景,看來像新城區某條街道。這裡我去過,立刻跟護士小姐指了指。好玩嗎?護士小姐探頭張望,反射性的問。我想了想,算是。


其實我想答,很難說。心裡另一個聲音在喊,哼,騙子之城。


騙子。在這個高度商業化的旅遊城市,到處隱藏著騙人的把戲。被騙的強烈感覺成了這個城市的總體印象。當然,被騙也可以是好玩的一種,花錢買被騙的經驗,總比無聊的倫敦好玩。倫敦實在太安穩太有禮貌,適合養老,但是,也太沒趣了。


老實說,若非小妹在倫敦,我非常不願意讓這個殖民過馬來西亞的帝國再賺進我的一分一毫。自從讀了馬共頭子陳平《我方的歷史》,以及這幾年大量浮出地表的馬共資料,對這些榨血鬼佬我可是恨得咬牙切齒,連帶抗拒這個國家。殖民的那些年英國佬也搜刮夠了吧,我還需要巴巴的去光榮他們的旅遊業嗎?


我很納悶自己這種非理性的民族主義式情感,要是活在馬共時代,很可能是雨林裡拿槍打游擊戰的。像當年那些加入馬共的女人,走上一條她們自己也無法想像的艱辛不歸路。走了,就再也回不去。還活著的如今在馬泰邊境兩不管的山區裡隱姓埋名,讀她們的故事讓我激動又悵惘。女人和歷史,這個組合是陽光下說不完也永遠說不清的層疊暗影。帶著這種連我也不甚清楚的情感在倫敦市區遊走,覺得這筆旅費花得有點冤。是深冬的關係嗎,這殖民帝國之都怎麼有種死氣沉沉的遲暮感?


從安靜的倫敦飛到令人難以捉摸的伊斯坦堡,從沒落的西方帝國來到東西混血的古老帝都,我的心情還陷在歷史的陰影裡,滿腦子馬共,滿腦子被歷史遺棄的女人。


也許,正是這種期待發生什麼的預期,讓我在伊斯坦堡鬆了警誡。從倫敦出發的四人組其實有點兒怪。高個兒妹夫的單眼皮老被誤判為日本人,男人對著他問,日本人?再看看跟他牽手的小妹,又猶豫了一下。也是高個兒的小妹一副「猜得出來頭給你」的混血臉,再看我一眼,又看我身旁的老爺,聰明的土耳其男人乾脆問,哪裡來啊,朋友?我們給過台灣、倫敦、馬來西亞三個都可以成立的答案,結論是,他們最愛兄弟之邦。


話多聒噪的伊斯坦堡男人成天把這句話掛在嘴邊,馬來西亞,噢,兄弟之邦。多麼誇張的馬來西亞念法,想像我們信仰同一個真神,那意思是說,奉阿拉之名,我絕對不會騙你。兄弟之邦。多麼伊斯蘭,天曉得馬來男人跟土耳其男人實在差太多太多,熱情和友善底下的商業目的如此赤裸。喔,兄弟之邦。


兄弟之邦是解開心防的好詞,剛開始我是清醒的,在大市集討價還價時。大市集裡做買賣的都是男人,善於搭訕。即便直截了當拒絕,他們還是笑嘻嘻絲毫不介意。大市集沿地勢而建,整座建築像迷宮一樣,四通八達。明明打這攤賣燈的經過,繞了一圈經過地氈皮製品土產紀念品,又鬼打牆行過同樣燈攤,老闆照樣點頭微笑打招呼。嗨,我的朋友。記性驚人,絕不死纏爛打。做生意的土耳其男人世故,但不討人厭。在魚市場應老闆要求合照,小妹說阿姐啊小心你會出現在色情網站上。他們熱情過頭時有點讓人難以招架,毫不掩飾對外國女人的狼意,眼神滴出色水隨時處在發情狀態,果然是娶四個老婆的。


總比無聊的倫敦好。小妹不同意,她覺得倫敦讓人放心,制度化,安全。在倫敦住過會欣賞它的表裡如一,眼睛看到的就是一切。伊斯坦堡卻處處陷阱,買個餅果腹也會上當,買東西要對半殺價,殺對半之後還會發現更便宜的。各種各樣想從旅人身上騙錢的把戲。蘇菲亞教堂外三個男人捏了雪球給我們玩,正要讚美他們的友善,把戲就上場了。我的朋友,我的店在那裡,有空嗎,請來坐一下。年輕的土耳其男人指了個方向,滿臉看來真誠的虛偽的笑。我們也虛偽的和善的笑,我的朋友,我們急著到下一個地方,有時間再去。沒問題,他們笑一笑,詳細告訴我們下一個地點如何走。


我始終弄不清楚這些信仰阿拉的男人怎麼如此圓滑,跟從前我認識的那些馬來朋友非常不同。提防伊斯坦堡的男人,這是我的結論。在伊斯坦堡老城別買東西別吃飯,同樣一頓飯新城區只要半價。靠近藍色清真寺地下宮殿那一帶觀光景點就更不得了。大雪之中又冷又餓的那頓午飯真是一輩子難忘,一頓抵四頓,那價錢,我第一次體會肚飽心痛是什麼滋味。就是要坑你的高貴價格,這些土耳其男人臉無愧色,笑得很無恥。


後來我們連續四天在旅館附近同一家飯館吃飯。第一天在大雪中驚險下降,一路餓進酒店。好心的酒店看門人冒雪跑到斜對面快關門的館子喊他的朋友,卡里或哈珊之類的,指一指我們。當地時間九點多了,很有喜感的中年老闆像發胖的喬治克隆尼,把他的餅啊菜啊烤肉串全端到我們面前,土耳其家常菜,餓昏了什麼都香。吃完一算,太便宜了嘛,老闆好像半賣半送。


這以後接連四天總有一頓在他那兒,比城中任何一家都便宜,都好吃。有一晚客人散去,老闆還邀請我們進地下室的廚房參觀。不得了,他竟然有三四個廚子,做餅做菜的各司其職,為我們新烤的土耳其披薩噴香。自從發現我熱愛他的現磨辣椒,每回一定奉送,大雪天裡吃得我頭皮冒汗。每天我們總要出現一次,老闆看到我們就露出老朋友的笑。價格永遠比預期的便宜,這老闆可是真的兄弟。最後一天我們要離開,他跟夥伴算準時間在店門口張望,攔下到機場的計程車跟我們道別。


令人錯亂的伊斯坦堡。


沒買東西光問路,土耳其男人還是很樂意指點迷津,這是我欣賞他們之處,友善的兄弟之邦。要是沒表現出急著離開的樣子,他們的不爛之舌就準備要做買賣了。要我買東西,難的咧。平時就是那種最討售貨員憎的理智型消費者,要我從口袋掏出錢來?除非我願意我用得上我想,否則再優惠都休想誘我花錢。何況旅行時向來沒買東西的習慣,回家的行李多半比出門時輕。土耳其男人賣力促銷自動降價,一個琉璃桌燈的身價最後殺剩三分之一。好吧,我的朋友,你出個價錢。男人有點氣餒的問。讓我再想想。笑一笑,我仍然沒買。


最令人難忘的土耳其男人,是矮黑其貌不揚的擦鞋騙子。起先我們只是問路。這人挑著他的擦鞋家當,熱心的把我們一路領到朵瑪巴切皇宮後面。算算那爬坡又下坡的路程還真遠哪,我跟在他後面疾走,深怕走丟。這人小腿內八可走路奇快,腳底抹油似的,心情愉快邊走邊唱,製造和善的假相(他當然愉快,魚快上鉤了。他當然得走得快,不然要等著被揍嗎?)第二個友善假相是,他拿出看家本領要幫我們擦鞋。我們遲疑了一下。free。他彈了一下手指,立刻擺出家當,把老爺和小妹兩雙被雪水汙染的鞋子擦亮。邊擦邊說他討厭美國人英國人,但東方人都是他朋友。他英文很破,可是加上比手劃腳,勉強可以溝通。


最後,他說他蒐集硬幣。我們掏出十元五元台幣送他。不不不,人民幣。我們不是中國人,好言解釋(免費帶路又免費擦鞋,我們都有點不好意思)。最後他說要看看外國紙鈔長什麼模樣。我跟老爺出遠門從不帶錢包,紙鈔東塞西藏。老爺掀口袋給騙子看,哪,沒有。我直勾勾的看著,這不太對。


我還在判斷(我在猶豫什麼?)。騙子轉向妹夫和小妹。妹夫拿出錢包,裡面有幾張英鎊。騙子拿著英鎊比畫。老實說,此刻已進入神奇時刻。他嘴裡胡亂講些什麼我沒聽懂,只記得他說朋友朋友(騙子騙子)。八隻眼睛盯死鈔票,仗著人多勢眾諒他不敢打搶的心態想看他幹嘛。他把紙鈔拿出來又放回去,放回去又拿出來。如此幾回,我們快頭昏了。在幹嘛?還在納悶,騙子把錢包還給妹夫,再一次強調他是朋友,指一指前方,朵瑪巴切,跟我們道再見。騙子一轉身,妹夫立刻點算岌岌可危的鈔票。好像少了一張。他不太確定。真的少了一張,十英鎊。妹夫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騙子還在遠處,小妹邊喊邊追,我火速跟去。騙子飛快爬上階梯,跟那張憑空消失的鈔票一樣憑空消失在斜坡的大馬路上。我們的男人在背後踩煞車,別追了別追了萬一他有同黨,妳們兩個。姐妹倆不顧一切往前奔去。打死他。我心臟跳得很快,怒火竄燒,小妹則滿臉通紅。兩位溫和的男士氣喘吁吁跟著爬上來。四個人站在空無行人的大街上,還沒從驚愕中轉醒。這個震撼教育未免太震撼。八隻眼睛竟然都沒看到鈔票逃走,騙子的伎倆可真純熟。難道,他還會變魔術嗎?


光明正大騙到你們的錢。只要想到這個鐵一般的事實我就受不了。十英鎊事小,被騙的滋味卻非常糟。後來我們猜,這騙子擦鞋時手上抹了鞋油,鈔票幾回進出錢包的過程中,順勢就滑走一張。


事實只有阿拉曉得。彷彿,我看到祂神祕的笑了。


我想起帕慕克的呼愁(hUzUn)。伊斯坦堡的憂傷。難忘的兄弟之邦。難忘的,不是一進去讓我嘩一聲喊出來的藍色清真寺,不是內斂而令人心生敬畏的蘇菲亞教堂,不是滿城行走的貓,不是順地勢往博斯普魯斯海鋪下去的迷人大雪,不是老城街道旁讓人徘徊不去的寧靜墓園,不是帕慕克筆下充滿呼愁的廢墟。而是這些騙子。騙子,伊斯坦堡的現代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