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24, 2007

阿嬤的麵猴

韓良憶  (20070619)




我一面用調羹攪著我那碗麵猴,準備等涼一點再吃,一面問阿嬤,麵猴為什麼叫麵猴?

我滿五歲那一年,鄰居玩伴都開始上小學,爸媽看我落單,決定也讓我上學去,不足齡無所謂,我們北投小地方,規定不像台北那麼嚴,就當沒學籍的「寄讀生」,先讀一年再說吧。我就這樣背起書包,當起小學生。


開學當天,老師問:「有沒有小朋友不會寫自己的姓名?」我老實舉手,環顧四周,把手也舉得高高的,寥寥數人而己。頭一天,兆頭就不挺妙,接下來更糟,過了幾天,老師一通電話打到媽媽任教的育幼院,請她接我回家,因為我坐在課堂上尿尿啦。我不只年齡小,膽子更小,上課到一半,想上洗手間也不敢講,又實在彆不住。
結果是阿嬤來接我,阿嬤家離學校比較近。當時情景歷歷在目:祖孫倆從山坡上的學校,拾步走下長長石階,我白嫩短胖的小手被阿嬤細瘦、皺紋滿佈的手牽著,阿嬤邊走邊心疼地說:「免驚,後次給老師講就好,返來去厝內,我煮麵猴給妳呷。」阿嬤手藝好,又像許多傳統的台灣婦女,習慣透過烹調來表達對家人的關愛。

回到鐵道邊的阿嬤家,阿公不在,大概又去市場跟人喝酒開講去了。阿嬤替我洗了身,換了衣服,就開始做麵猴。我端把板凳,坐在廚房裡,看阿嬤做菜。阿嬤先將麵粉置入大碗公內,加熱水調出一碗稠稠的麵糊,放在一旁,接著開始準備菜料。蝦米泡溫水,豬肉切絲,加醬油、太白粉和米酒醃,小白菜切段,蔥切成蔥花,白和綠的分開。

然後,刺激的部分來了。阿嬤起了油鍋,等油一熱,蔥白入鍋,唰的一聲,整間廚房剎時蔥香四溢。泡軟的蝦米跟著下鍋炒拌,廚房裡換成另一種香氣,帶著點腥,聞起來有點像在烈日下曝曬的漁網。阿嬤把肉絲也加進鍋裡炒了一下,隨即倒進一大碗高湯,等湯滾,便用筷子把麵糊一點一點撥進熱湯裡,待麵猴統統浮起,加鹽和一點點味素(是的,那是個味素泛濫的時代),把小白菜扔下鍋,再滾一下即熄火,灑上綠色蔥花,一鍋香噴噴的麵疙瘩大功告成。

我一面用調羹攪著我那碗麵猴,準備等涼一點再吃,一面問阿嬤,麵猴為什麼叫麵猴?「妳看,麵猴每一塊都生做不同款,」阿嬤說:「就親像猴仔,沒定性,所以叫麵猴。」這到底是身為漢學家之女的阿嬤隨口編出來哄外孫女的,還是果真如此?我始終弄不清楚,如今阿嬤和媽媽皆已離世,想問也沒人可以問了。

不過,我倒是知道,回到溫泉路的家,說麵猴人家可聽不懂,得講「麵疙瘩」才行。我們家那一帶的住戶以外省公教人員居多,不管是江蘇人、山東人、湖南人,家家戶戶都會做這種麵食,作法跟阿嬤的大同小異(我覺得阿嬤的最好吃--這想必是我的偏見),只是人人都稱之為麵疙瘩,只有阿嬤和媽媽叫它麵猴。這會兒回想起來,麵猴和麵疙瘩之同異,可能是我最早有關族群的記憶。

前一陣子讀清代袁枚的《隨園食單》,看到點心單中記載有一味「麵老鼠」,原文如下:「以熱水和麵,俟雞汁滾,以箸夾入,不分小大,加活菜心,別有風味。」我讀著讀著,赫然察覺,杭州人袁枚筆下是的麵老鼠,不就是台南人阿嬤口中的麵猴嘛。我從小吃到大,如今也常煮來當午餐的點心,竟是最起碼可上溯清朝的老食譜,這一碗家常麵食原來蘊藏著歷史,也顯現常民文化的傳承。

至於,我是否從此改掉把課堂當廁所的「惡習」?嗯,小孩是不會一下子長大的。我只能告訴你,我後來又被接到阿嬤家不只一次,並且又吃了好幾碗麵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