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February 18, 2008

妳怎麼越來越像妳媽

妳怎麼越來越像妳媽

【聯合報╱廖玉蕙】 2008.02.16 03:24 am


母親走了!永遠從人間撤守。

自噩夢中醒來,發現母親真的再也回不來了,暗夜裡,忽然五臟六腑一陣激越翻滾,幾乎無法忍受地淚如雨下。

母親一生堅忍、紀律嚴明,而那些她生前所堅持的秩序倫理,都將隨著歲月崩解,如燈滅,如風逝,一切都無濟於事了!而她為何在最後的時光中仍斤斤計較,絲毫不肯鬆手?尤其是和外傭的爭戰,堪稱至死方休!母親仙逝那日,我注視著靈堂上熒熒燭火映照的母親遺像,不禁在心裡追問著。

母親過世之前,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完全處於與外傭激烈爭寵的生活狀態。以此之故,我花了相等的時間向她保證:在家裡,絕對沒有誰比她更得寵。我安慰她:

「我們幹嘛對外傭好?非親非故的。我們兄妹對她好,最終的目的是希望她對你好。你不要胡思亂想,誰會對外傭比對自己的媽媽好!又不是神經病。」

為了讓她開心,我不惜抹上黑臉,假裝對外人無情。母親不是省油的燈,她也裝糊塗,翻著白眼,抓住要害反擊:

「我就感覺恁兄妹極奇怪!恁是安怎不直接對我好就好!彎彎曲曲的,大家都這樣維護伊,我等未赴伊對我好,先就被恁氣死了!」

「我們是怎樣對汝不好?……每天都煩惱汝生氣,要怎樣做汝才會歡喜!」講了又講,她就是不聽,我也生氣了。

「簡單講!恁對伊好,就是對我不好!這樣,汝知道了吧!」母親像孩子般負氣地回答,扭頭就走。

母親和外傭爭寵,非一朝一夕之事,讓我們兄弟姊妹傷透了腦筋。當初,為了讓外傭方便照料,而樓下並無多餘的房間,我們權且將外傭的床鋪設在母親臥房隔鄰的大餐廳角落。我主張在角落隔間,母親反對,說是得大興土木,麻煩;姊姊轉而建議裝設活動式拉門,母親還是持反對意見。為什麼反對呢?我們疲倦地問。母親生氣地說:「我的臥房也從來沒有關門,伊要門做什麼?恁是要請伊來做阿嬤的是嗎!」

我啼笑皆非,母親反過來鄭重問我,家裡只有她和外傭兩人,外傭為什麼需要一道門?

「出門在外,總會有想家的時候,寫信啦、讀書啦、想事情啦,甚至流眼淚啦!總有些個人的隱私,有屬於自己的空間比較方便啊。」

「伊為什麼要流目屎!我難道會荼毒伊!伊會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隱私?沒門就不能想事情?」

母親那個年代的人,不作興講「隱私」,她們的生活都大大方方攤在陽光下,沒有祕密,我沒辦法和她談私密性。早些年,她曾經為了同居的孫媳婦外出時鎖上房門而大發雷霆,一口咬定孫媳防她,「難道驚我偷取伊的錢!要無,為什麼得鎖門?」於是,外傭的門最後勉強以一道現成的屏風成交。母親依然忿忿不平,嘟囔著:

「憑什麼伊就有屏風,我做主人的反倒轉無。」

每天,母親像是帶著錄影機準備隨時錄相的狗仔隊,目光炯炯地窺伺著外傭的一舉一動。晚上七點過後,我準時打電話回台中向她請安時,她總是滔滔不絕地訴說著外傭的不是:

「電視看到一半,我站起來,阿漆就問我:『阿嬤!你要去哪裡?』真是氣死我!我就跟伊講:『安怎?我去哪裡敢也需要向汝報告?』伊一個下腳手人也想要管我!豈有此理!」

我知道不能硬來,假裝跟她同仇敵愾,半開玩笑地回她:

「是哦!哪輪得到伊管!阿漆真是好大膽!阮老母自從二十餘歲伊婆婆過身以後,就無人敢管她,連阮老爸都管伊未贏,伊真是給天借膽!……」

老人家像孩子,聽到有人挺她,感覺氣消了許多。然而,我在舌尖打轉好幾圈的話,終究忍不住還是脫口而出:

「我想,伊是不敢管汝的啦!話講轉來,照顧汝是伊的責任,伊當然需要知道汝要去哪裡呀!要不,汝若跌倒或受傷,伊是要跟我們怎麼交代!」

電話那頭立時陷入沉默,母親敏感地察覺到我替阿漆說話的心機。我連忙將話題帶往別處,繞啊繞地,母親又將話題拉回到阿漆的身上。

「極恐怖咧!一頓飯吃三大塊的肉,驚死人!我連一塊都吃未落。」

我噗哧笑出聲來。母親一向大方,每天慷慨地準備許多食物打算應付隨時造訪的客人,現在居然連阿漆吃幾塊肉都往心上記,這不是太可笑了嗎!可我能說什麼呢?只能駭笑著搭腔:

「三塊肉算什麼!你年紀大又生病,當然吃不下,正常人三塊、五塊地吃,不算什麼!做工的人,體力耗費大,我們做主人的總得讓她吃飽才行!媽!你一向不是最大方的嗎?怎麼如今變得這麼小器!」

痛快的話說完,我就知道慘了!媽媽一聲不響將電話掛了,我緊接著連續撥號,再也撥不通。一整晚,我為著自己一時心急口快而懊惱萬分。我知道她不會輕易善罷干休,接下幾天,我得耐下性子持續地撥電話,表達我的悔過誠意。母親鬧彆扭,特意換上有來電顯示的電話,懲罰性地拒接,存心讓犯錯的子女閉門思過。情況嚴重時,我還得專程驅車南下,當面道歉,低姿態地請求原諒。

這樣的戲碼不斷地重演,母親、阿漆和做子女的我們全吃不消,彼此都厭煩極了,仲介於是將阿漆遣送回越南去。半年後,菲律賓的安妮前來接手。不到一星期,母親又開始不停地向所有人訴苦,一遍又一遍。菜的味道淡了點,故意的,「明知道我愛吃鹹!就是故意讓我吃不下飯。」幫她將不靈光的手臂穿過袖子,「弄痛我,存心要拗斷我的手!」蹲下來幫她把行動不便的右腳抬上車子,「粗腳重蹄!根本就是故意的,歹心肝!」有一回,安妮摸黑去院子關大門,阿嬤氣虎虎責備她:「你係要偷走是嗎?」

安妮洗澡水用太多;安妮煎魚太大聲;安妮用油太浪費;安妮來了以後,瓦斯費暴漲;安妮只做自己喜歡吃的菜;安妮不喜歡的東西絕不拿出來給主人吃;安妮坐沒坐相,坐椅子老坐出奇怪的聲音;安妮掃地馬虎,沙發從不曾移動;安妮喜歡大聲回嘴;安妮居然把前一頓吃剩下的番茄炒蛋吃光光……總之,安妮一無是處,結論是:

「安妮眼睛太大,嘴唇太黑。古早人就曾說過:黑嘴唇的人,心肝壞。」

一次又一次地,母親講得氣急敗壞,我們聽得煩膩,卻又不能不介入調停,費盡唇舌,口乾舌燥,卻只讓母親更加怨恨。剛來時,安妮有時聽不懂阿嬤說的話,阿嬤氣不過,認為她故意裝傻或唱反調。我拿出教書時拿手的譬喻解釋道:「像我學了十幾年的英文,到了英語世界,遇見洋人開口說英語,緊張之下,就更聽不懂了。安妮學中文還沒有我學英文來得久,這樣已經很不錯了,讓她慢慢學吧。」阿嬤不以為然,振振有詞地辯說:

「用膝蓋想也知道,台灣話哪有英文那麼難!台語極簡單的,連我這麼老攏會曉講,伊那麼少年,有多難!……伊不是聽無,伊係目睭晶,知道誰較厲害,欺負我老了,從來不肯睬我,只聽恁的話。」

我們想盡辦法兩邊安撫,母親聽不進去解釋,說我們胳臂往外彎,合著外人欺負她,每天悲壯度日。安妮百般努力討阿嬤的歡心,卻只是徒勞,也是日日以淚洗面。不到三個月,變得又瘦又憔悴,眼睛顯得越大、嘴唇越來越黑,讓人看了好不心疼,最後雙方都束手無策,安妮只好自動求去。

母親經過幾回合大戰,也筋疲力盡。阿漆走了,安妮也走了,我知道她有些後悔,只是好強不肯說出口。湊巧,有一位老太太過世,仲介將尚未逾期的越南籍阿謙轉介給我們,她說:

「這個阿謙很聰明!很機靈!原來的雇主很稱讚。如果這個再不行,我們也沒辦法了。」

阿嬤刻意露出慈祥的笑容,附和著說:

「卡巧的卡好,不是我歹款待,實在是阿漆和安妮太憨!不會變竅。憨得未曉扒癢,真是傷腦筋。」

這回,有了較為周全的應變措施。我們歸納出外傭與母親的扞格肇因於溝通上的困難,於是,遊說母親北上住到我家裡來,不再讓她和外傭在老家孤軍奮戰,希望有人居間折衝會減少誤會的產生。

阿謙來了!還沒進門,清脆的問候先就傳來:

「阿嬤!阿謙來了!您在等我嗎?」

阿謙反應快,國語程度較前兩位為佳,也超會撒嬌。剛來時,常靠在阿嬤身旁怪腔怪調說她傳奇性的故事給老人家聽,她的成長、所經歷的多位雇主,植物人的、手腳不方便的、寺廟裡的老尼及剛亡故的老太太,母親聽得一愣一愣的,時常時空錯亂,張冠李戴,聽到入神處,還常常偷偷問我:

「到底是真的還是編的?」

回想起來,當時的母親是百般隱忍的,她一心只想證明阿漆與安妮的相繼離境和她無關,她並非難搞的主人,所以,強壓著不以為然的怒火。其實,當晚,我將為阿謙準備的一床新棉被取出時,母親便閃過一絲哀怨的表情,兩個月過後的一次閒聊中,她便酸溜溜地說:

「阿謙一來就有新棉被,我反而只有舊棉被可蓋!對阿謙比對恁老母卡好!啊!人老了,鬼看到也驚,莫怪。」

她蓋的哪是舊棉被啊!分明是兩個月前才專為她挑選新購的被子。我知道,母親其實不怨她的被子舊,而是生氣傭人的被子新!她老人家捨不得我多花錢,而我心疼外傭拋夫棄子、萬里投荒,也想給她一些家的溫暖。沒料到這兩者竟然變成不能兩立的難題,存在生活裡的每宗細事中,而母親存心要我抉擇、表態。孝順竟然槓上了人道!

母親一生劬勞,如今老了,本應好好享受的,卻因為請了外傭而日日椎心痛苦,一想到這點,我就自責不已。所以,一遇到母親的事,總小心翼翼,刻意順著她的心意,然而,雖已竭盡所能地周到設想,總也還是時時誤觸埋藏的地雷,而我,似乎怎麼做都出錯,都是失敗,讓我萬分沮喪。

一日午後,我放學歸來,正是下午茶時間。我興沖沖地自學校附近學生所開設的小餐店買了幾包炸雞條回家,有原味的、辣味的,怕母親挑到灑了胡椒粉的雞條,我先將辣味的那包遞給前來開門的阿謙,母親臉色瞬變,卻不明講,只假裝胃口不佳,賭氣不肯吃,臉色嚴峻卻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

「恁呷就好,我腹肚未飫!」

當她幾十年的女兒,豈會不知道她的心事!我坐到她旁邊的小椅子上,又陪笑臉、又哄、又請求地把東西往她嘴裡塞,她才勉強張口吃了一些。晚上,母親開始獨力整理包袱,作勢明早要回中部去,邊收拾、邊當我的面前訓斥阿謙:

「你就留在這好了,這常常攏有點心吃,轉去潭子才無這好康,我自己轉去就好,妳留在這。」

教了整天書,我雖已疲憊不堪,卻仍耐下性子溫言解釋,無奈母親執意不聽,刻意閃避我的眼神,冷著臉上床。一時之間,我萬念俱灰,踱到浴室蓮蓬頭下,讓巨大的水柱當頭沖下,忍不住手捶牆壁、失聲痛哭。然後,收拾了眼淚,依舊綻開笑顏,跪倚到母親的床前,承認一時疏忽,傷了母親的心,撒嬌地請求母親寬諒。

類似的事,幾乎無日不有之。然而,母親的身子越來越虛弱,我們對阿謙的倚賴越來越深,阿謙似乎也越來越油條。她自行另做早餐,不跟我們吃同樣的東西;常常指使外子去為母親買東西;得空的時候,一邊蹺著腿、躺床上看我送她的漫畫書,一邊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差遣女兒做這、做那,女兒天性溫暖,不但不計較,還認真配合。我們同情她遠道來台,侍候病人辛勞,一直把她當自家人看待,也不以為意。然而,我慢慢發現母親的抱怨也非空穴來風,母親幾次想從座位上挪動,虛弱地喊她,她都故意充耳不聞,逕自走開;另有幾次,因為母親叨念,事後,我看見她攙扶老人家如廁時,竟重重地將母親摔到馬桶上,引得母親哇哇叫疼。

我怕她難堪,不想當母親的面指斥她,事後,趁著母親午睡,悄悄和她溝通:

「我們對你的好,想必你應很清楚。但是,疼你並不代表你就可以不照規矩來。阿嬤是病人,難伺候,我知道你心裡不開心,但是,這就是你的工作,考驗著你的專業。就好像我在學校當老師,學生不乖,我能用藤條伺候他們嗎!我再不高興,還是得想法子和他們溝通,因為教書是我的專業,把他們教好是我的責任,我不能輕易動怒,你也一樣。你不理阿嬤,假裝沒聽到她喊你,你兇阿嬤,不顧她的疼痛,粗暴地把她摔向馬桶,我們都一一看在眼裡,以後再不許這樣了,知道嗎?」

阿謙低下頭,不知道聽懂了沒有,眼裡一逕含淚,不敢狡辯!我又心生不忍了,想到阿謙終究也只是個年輕人,她也有個人難耐的情緒,有時,女兒挨我罵兩句,也會氣呼呼地拂袖而去,何況,母親確實不容易討好,於是,我很快就原諒她了。

母親的身體日益羸弱,數度進出急診室,最嚴重的那次,胃動脈大量出血,經過緊急栓塞後,還在加護病房待了好多天,我們憂心如焚,不過,總算託天之幸,轉危為安。那些天,外子在家裡和醫院間日夜來回地奔走,血壓飆高到前所未有,卻毫無怨言,親友們都為之動容。沒料到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的第二天,母親又大鬧脾氣,肇因於外子為阿謙準備了一些生力麵、麵包等乾糧備用,母親語氣不悅地挖苦道:

「阿謙、阿謙,什麼攏是阿謙,阿謙就那樣重要,大家攏總巴結伊!我死去也沒人會傷心!」

外子聽了,愣在當場,只好訕訕然回說:

「我是驚伊深夜或早起腹肚飫,萬一無人替換,一時無法度去買,準備著,不知……歹勢……」

我居間難堪,雖為外子感到委屈,可母親才從鬼門關逃出,我又能說些什麼。

次日,外子和我提著燉煮的流質食物前去醫院為母親餵食,母親坐臥床上,幾度欲言又止,想是經過幾番掙扎,終於開口:

「實在真失禮!昨天對恁這尼無禮貌,請恁不要記在心肝內。媽媽因為破病,身體無爽快,才會安捏。恁這尼辛苦,我昨暝還對恁這尼無禮,請恁原諒我的老番癲,莫要跟我計較,尤其是全茂,對我這麼友孝,為我無閒到安捏,我還無知好歹,對伊歹聲嗽,實在對伊真失禮。」

我端在手上的碗差點兒驚得跌落地上!母親一生好強,自我有知以來,從未聽過她在口頭上向任何人認錯,如今竟說出這樣的話,對她而言,不知要按捺住多少的委屈!我手足無措,只能故示輕鬆,回說:

「媽!汝哪會這樣講!有什麼沒禮貌的!汝是我媽欸!只要汝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是我們最大的幸福!汝又不是不知道恁女婿的為人,伊只是好心,做事沒想太多,讓汝生氣,汝就原諒伊!」

外子附和著,也嚇出一身冷汗。夜裡,出了台大醫院,走在徐州路上,想到母親紅著眼眶地低聲下氣,對照昔日的意氣風發、恣肆專橫,我不禁心裡難過、害怕得大哭起來。天知道!我多麼希望母親依然強悍如昔,即使無理取鬧也勝過這樣的壓抑、溫柔,而人生恐怕是真的回不去、回不去了,我一路走一路流淚。

母親出院後,除了上課及早先訂下的演講、評審,我婉拒所有應酬,每天趕著回去陪伴母親。推她散步、陪她聊天,目光灼灼注視著母親的血壓、血糖、脈搏跳動、甲狀腺機能,而一日虛弱過一日的母親,不知從何時起,竟不再和我們投訴阿謙的罪狀了,我以為她終於想通,決定和阿謙和平相處了,誰知,這其中另有隱情。一日,我聽母親在電話中偷偷告訴姊姊:

「我不敢再跟你妹妹告狀了,我怕阿謙會報復我!」

我聽了,簡直痛徹心肺!我的母親,曾經何等的美麗、強悍,如今卻節節敗退,認命、退縮到對人生毫無招架能力,甚至擔心起外傭的欺凌,而我到底做了什麼,怎讓她老人家誤以為我會坐視不管她的死活而任憑她讓外傭欺負!

母親再度住進醫院,病情已然十分沉重。一日,我和女兒推著母親到醫院的空中花園逛逛,臨走,吩咐正在浴室裡洗手的阿謙:

「我們先去花園,你隨後來,我們一起幫阿嬤抬手、抬腳做復健,順便幫她按摩。」

我們在花園裡手忙腳亂了好一會兒,阿謙遲遲未至,等我們滿頭大汗推著母親回到病房,竟看見阿謙躺臥沙發上,邊吃蘋果,邊將雙腿交叉高舉並悠悠晃蕩著,我不大高興,叫她去找護士前來換傷口紗布,她倒大方,不但沒有不好意思,且直接轉頭指使女兒:

「妹妹!你去找護士來。」

當時,我心裡一凜,有些不以為然,卻也沒往心上記。

母親終於不敵病魔的侵襲,在過完舊曆年後仙逝。含悲忍淚辦完喪事北上後的那晚,丈夫跟阿謙說:

「阿嬤過世了,你把地鋪收起來,就睡阿嬤的床好了。」

我忽然一陣暈眩,差點兒仆倒在地。「讓阿謙睡母親睡的床」!我可憐的母親!才剛剛離開了一會兒,她的床就被外傭占領!母親如果活著,豈會甘心!當初,因為房間不夠,我們特意讓女兒搬到書房,讓出臥房給阿嬤,阿謙只能在阿嬤床邊打地鋪,我們一直想為阿謙購置沙發床,卻恐觸母親之怒而作罷。如今母親走了,女兒依然在書房中忍受我深夜寫作的燈光,仍舊不得回到自己的臥房,而阿謙卻入室登「床」!母親生前是何等重視主僕之分的,主人坐高椅,傭人坐矮凳;主人先吃飯,傭人後用餐;主人先沐浴,傭人後洗澡;主人鋪新被,傭人蓋舊被……如今,她屍骨未寒,竟然……

「媽媽一定會生氣的!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躲進臥房內蒙被痛哭,幾近歇斯底里。外子尷尬地說:

「媽媽死了!不會生氣了。妳不是一直對阿謙睡地鋪感到內疚嗎?現在讓她睡床上,妳又生氣!……妳怎麼越來越像妳媽?」

我越來越像我媽?是啊!我是怎麼啦?當時我視為封建、處心積慮想要讓母親改觀的想法、做法,如今卻像鬼魅一般纏繞著我!我強壓住心中的不滿,抹乾了眼淚,佯裝豁達,阿謙於是順利進駐女兒的房間、上了母親的眠床。

阿謙還想在台灣找新工作,不想回去越南。在等待新雇主的時間,她暫時留置我家幫傭。她天生伶俐,聰明絕頂,每件事都有主張,而且幾乎所有的主意都恰如其分。我請她多燒幾道菜,讓孩子可以多些選擇,她說一頓吃不完可惜,夠吃就行,不肯多煮;湯淡了些,麻煩她下回稍稍多撒點兒鹽,她說鹽吃多了,對身體不好;刀架壞了,想換一個新的,她嫌浪費,取了鐵絲,三、兩下修好了;讓她用洗衣機洗衣服,她說手洗的才乾淨……本來有這樣得力的傭人是應該開心的,可我卻隱隱感覺不大舒服。一回,回去潭子整理母親的遺物,一不留神,她已將母親所遺留下來的雞精、亞培安素、燕窩、蜆精,親友們致贈的各式水果,母親的衣物,分別打包,指導我這包原是哪位姊姊所贈,可以請她取回;那包滋補,適合哪位兄長補身;這件旗袍妖嬈,該贈送哪位嫂子;那件大衣保暖,最合適怕冷的舅媽。甚至母親的輪椅可以送去哪家老人院,坐式尿桶椅又應該如何處理……悉數加以分派,我聽得目瞪口呆,覺得很不是滋味,可她的安排卻又是如此正確精準、合情合理。那回,我總算是見識了阿謙的厲害精明,也因此了然母親難以消受的原因。連我這樣不拘小節的人都受不了,何況一向慣於主宰、支配的母親,哪容許阿謙如此越俎代庖,當然是恨得牙癢癢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為何,我的焦慮一日更甚一日。看來阿謙似乎比我更能勝任家務,我的意見經常被打回票,阿謙掌握了家裡的大小事務。一日,女兒、外子和我走在路上,不知談論什麼話題,我對著他們父女二人說:

「阿謙是很會做飯沒錯,不過,再怎麼說,還是自家口味較習慣吧?」

外子忽然露出嫌惡的表情,接口:

「怎麼又說這些!怎麼妳越來越像妳媽!」

連續兩個驚嘆句,說完,快步前行,似乎對這個話題十分不滿。我愣在當場,感覺眼睛霎時熱了起來。我不記得自己是不是說了太多類似的話,可我也只是說說而已呀!又沒對阿謙不好,幹嘛這麼不耐煩!怎麼胳膊淨往外彎,對外人那麼好,對自己人反倒這麼苛求!我癡立路邊,驀地想起昔日母親告狀的心情,她也屢屢幽幽地抱怨我們:

「我只是講給恁聽而已!也無對阿謙不好,恁為什麼安捏就變臉!」

回到家裡,正要按門鈴,外子邊掏出鑰匙開門,邊說:

「可能還在睡午覺,就別吵醒她!我們自己開門吧!」

睡午覺?我看了看錶,下午三點二十分。我的心,沒來由地酸楚。

吃過晚飯,勤快的外子,在阿謙尚未放下碗筷,已然切好一盤水果端上,嘴裡直嚷嚷:「來!阿謙一起來吃水果。」我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抑制住滿腔燃燒的怒火。

次日,阿謙要寄東西回越南,外子熱心協助,在家幫忙綑綁了三大箱衣物,還幫忙載送至郵局,除了填寫各項資料外,因為規格不合,又在郵局裡更換紙箱、重新綑綁,花去了大半天的時間。那日,家裡客人盈門,我手忙腳亂,卻老等不到他們回來,簡直氣炸了!

其後幾天,我的心情蕩到谷底,一句話也不想說,外子這才知道事態嚴重!他找了個機會,情辭懇切地低聲跟我道歉:

「我生在貧寒家庭,母親一向病弱,我從小就努力幫忙家務,以減輕母親的負擔。結婚以後,你也知道的,自己的事,能獨力完成的,我也從不曾假手他人。我不習慣讓人伺候,阿謙雖是傭人,我老忘了可以差遣她,甚至還搶了她的工作,因此常常惹妳生氣!……想來我還是比較適合作傭人、不習慣作主人。有了傭人,徒增困擾,乾脆就讓仲介將她帶回去吧!」

是呀!我又何嘗不是不及格的主人!膽小怕事,不敢發號施令,不好意思堅持己見,只會躲起來生悶氣。

阿謙走了!家裡又恢復了往日的秩序,而我經歷了這段和外傭共處的短暫時光,才深心體會母親的痛苦心酸,那種眾叛親離的失落感受。年邁的母親,須事事仰仗阿謙,然好強的個性依然,負隅頑抗,卻是心餘力絀。生在舊時代,長在舊時代,卻活到新世紀,莫名其妙的什麼人權忽焉降臨,女兒成天灌輸她:「外傭也是苦命人,若非不得已,誰要拋夫棄子,萬里投荒!」「人生而平等,外傭只是用勞力換取生活之資,無損於她的身分地位。」這些體恤下人的平權觀,嚴重挑戰她根深柢固的主僕階級論,這種幾乎是連根拔起的觀念上的翻轉,對她而言,是何等酷烈的折磨!而當我徹底了然她的心事時,母親卻永遠不再回來了!而我,身為現代人,深諳人權平等種種,卻怎麼在這些地方越來越像我媽!

從小,我就豔羨母親的光鮮亮麗,期待有朝一日能和她一般穿著優雅的旗袍,款款地在人群中談笑風生。而今,卻為了被說成和母親相像而感受無限委屈。「妳怎麼越來越像妳媽!」成為緊箍咒,箍得我淚水直流、欲辯忘言。或者,我得試著揮別這短暫的主人生涯,帶著以往美好的記憶重新上路。但願,下次人們跟我笑談「妳怎麼越來越像妳媽!」時,語氣裡不再是負面的責備,而是因為我的自信光燦一如我美麗的母親;是因為我擁有和母親一樣的古道熱腸;是因為我涵養了母親所有值得稱道的德行。

本尊走了,我但願自己是母親美好的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