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26, 2006

摘錄》難以承受的酸

鍾怡雯  (20060912)

小妹從小得寵又會說話,幾乎是要什麼有什麼地長大。母親到現在還很喜歡引述小妹對某件事的看法,「小妹按語」是處於空巢期的母

親不可或缺的樂子。她那把口就有本事妙語生花,父親對她撒嬌又撒野,說理兼哀求的老么兵法無法招架。他在有求必應之餘,總要當著我

們的面訓話,妳幾個姐姐都是吃苦長大的,哪有妳這麼好命?

父親的訓話是刻意而認真的,拐彎抹角的補償和虧欠也是認真的,儘管那麼不動聲色。這是父親說話的方式,他答應小妹的要求,同時安

撫吃過苦的幾個姐姐。我一概沒意見,不反對不同意,以前我說太多,多說多錯。妹妹們順著父親的話,把不滿全潑到小妹臉上,紛紛開口

譴責,就是囉,妳好命的要死,我們以前……,傾出一籮筐省吃儉用的憶苦往事。

從小母親嚴格控管零用錢,同學下課買酸梅、我來也(類似陳皮的醃漬物)、twisty(似卡哩卡哩的油炸物)或者汽水花生,我則有家裡

帶去的麵包夾牛油椰子醬,吐司抹牛油灑白糖,或者五花八門的糕點,黑糖糕、木薯糕、咖哩角、炸香蕉,反正早餐或昨晚,甚至昨天下午

吃剩的,貪嘴時裝滿一大盒,有時則純粹敷衍母親,只意思意思帶一小塊。青春期我發育得特好,多虧這些高卡食物和大量運動。大妹可不

,她挑剔得很,老嫌這些土土的食物麻煩又沒面子,她寧願挨餓,書包刻意塞滿課本,沒有空間留給餐盒。母親只好偷偷塞錢給她。我知道

了不點破也不要求,離開祖母後我開始學會認命。後來讀到盡人事聽天命喜歡得不得了,覺得這句話真是天啟神識,可以印證在失明的祖母

身上,也可作為我的青春期獨白。父母親一意違天而行,結果連生六個女兒方得一子,兒女債揹了大半生。

母親總是家事纏身,又嚴重過敏,大早起床就是連續十幾二十個噴嚏。我們襁褓時的尿布被她物盡其用,拿來擦鼻涕抹眼淚。這真是儀式

性的一幕,家裡已經沒那麼小的小小孩用得上這些柔軟的白色純棉布方塊,母親應該對著這些時間的遺物,沉靜地微笑,頭上或背後飾以隱

形的神性光輝。事實卻是,她好不容易擺脫七個小孩的磨難,卻又受盡過敏的折磨,並且每天得對付幾大桶衣服。尿布上不是小孩的排泄物

,而是抹不完的鼻涕眼淚,濕了一片又一片。

日復一日對著那樣令人罪過的場景,我總是低頭咬咬牙,把心一橫,頭也不回地出門上學。有段時間母親去割橡膠,四點多鐘摸黑出門,

五點鐘換我起床代母職,早餐胡亂咬幾口,最後一刻抓了書包衝出門,衣服常常來不及洗,浸到中午等母親回家。可想而知,必然又是涕淚

中洗完永遠也洗不完的髒衣服。父親有一回說,妳媽很討厭洗衣服,一邊洗一邊哭。母親不知是哭是笑地拿尿布擦眼睛,我們則很勉強的咧

咧嘴,誰也不看誰,閃躲彼此的眼睛。

所以,有什麼可嫌棄的呢?那些遙遠而尊貴的零食對我而言充滿階級性,我的零食不花錢,都是些隨手可得的野果,野西番蓮、土芭樂

、籐仔、青芒果,半生熟的青黃紅毛丹,都是酸澀損牙之物。還有酸仔(buah asam)。姆指大小的碧綠色果實成串地懸著,樹身不高,可是

小孩絕不愛它具攻擊性的味道。馬來人用它煮酸辣魚,灑點糖調和要命的酸味,沒人拿它當水果零食單吃。我再沒吃過比酸仔更酸的東西,

酸得絞心糾肺,眼泛淚花,光聞那味道,胃酸都會大量分泌。喔!尖銳難以承受之酸,那酸度說不定ph試紙都驗不出來。醮點鹽巴,我齜牙

咧齒的吞下,說不上是跟自己,抑或跟命運,賭一口莫名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