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28, 2006

摘錄》永康街共和國

快速變化的台北,哪裡還保有優閒老生活回憶?迪化街夠古老,但商業氣息太濃。只有永康街、青田街、溫州街一帶,還能看到成群的日式木造宿舍,及老店的人情味,日式的、外省的、本土的、異國的美食、風情,在這裡相遇,和平共存數十年……

晨間,台北青田街上,老樹還掛著台北三月雨的水氣,遠遠的,一群三年級的小學生劃破街巷中的寧靜,伴著歡聲笑語,正從新生國小朝永康社區內的青田街走來。

這是由老師所規畫的「認識社區」活動,在鄰長的安排下,小朋友們進入了青田街七巷二號與六號。這是兩幢在日據時代建造完成的老宅,圍繞在綠意盎然的庭院間,踩踏在石徑上,穿遊於大王椰子、姑婆芋等各種植物間,是在台北難能可貴的享受。

住慣了公寓大廈的小朋友,對老宅感到新鮮。天真的問起屋主:「這房子是用什麼木頭呢?」「檜木啊!因為它比較苦,蛀蟲比較不愛吃。」「請問你一個人住嗎?」「當然不是囉!和我的兄弟姊妹呀!我小時候晚上起來上廁所,要經過長長的走廊,還真有一點怕呢!」

快速改變的台北街道,很難讓人有「回憶」。最有歷史味的,當屬迪化街,但早期都是布店、茶葉店,商業氣息濃厚。若是想要在市區裡找到一條有古意、讓人可以回憶,又有人文氣息的老街,大概只有永康社區一帶的巷弄了。

今天的永康社區,日據時代叫「福住町」。指的是由新生南路、信義路、金山南路與金華街等四條街道所包圍的區域。清朝統治時期,這裡有公圳支流灌溉,阡陌相連。到日據時期,日本官員移民來台人數增加,從現今的杭州南路以西「台北城」內,漸漸移往這裡。

既有日本官員居住之處,自然備受重視,為了讓居民出入方便,日本人特別鋪設了石子路,也就成為今天的永康街!國民政府來台後,日本人的宿舍繼續做為官員宿舍,再加上鄰近青田街、溫州街及台灣大學,與師範大學的學術風氣,形成「永康生活圈」。文人、設計師、藝術家,都喜歡來此聚集。

如今的永康街,新樓房逐漸成為主要景觀。而一般人到這裡,大概就是品嘗鼎泰豐、冰館等知名店家,再隨意走逛永康街前段的商家,就打道回府。

事實上,「永康生活圈」的精彩,隱藏在巷弄之間!

「永康街三十一巷」,就在永康公園的「回留」素食餐廳旁。這條前後不到一百公尺,一分鐘就能走完的小巷,引領行人走進一個與外部喧鬧隔離的空間。巷內枝葉扶疏,蟲叫鳥鳴,尤其是兩邊成排的雙拼公寓,多是民國六十多年的舊式建築,左手邊的巷底,則有兩幢日據時代的老宅,從外頭可瞥見亭柱建築的形式,還有歐式建築的味道,算算該有八十多年歷史。低矮的圍牆內隱藏著花園,總讓好奇的行人想往裡頭張望。

「昭和町骨董市集」,也就是原來的龍安市場(後改名為錦安市場),位於金華街切割過後的永康街後段,又是另一幅不同的風情。那兒有著建築師李清志所說的「下町」(東京最後的老街區)氣息,緩慢而美好的記憶,都藏在這處被時間凝結的空間裡。創作人可樂王也喜歡在昭和町尋寶,他搜索的是童年的記憶,買不買是其次,和這邊的老闆哈拉才是重點。

「金華街一九九巷一弄」,像是小家碧玉般的藏身在金華街與麗水街之間。在這條車子幾乎無法通行的單行道上,坐落著兩家永康街的老字號餐廳──印度咖哩與法式料理,曾引領永康街的異國美食風潮。美食評論家胡天蘭喜歡在巷口的布查花園坐上一下午,和朋友或談正經事或聊八卦,感覺彷彿又到了溫哥華。

「金華街二四三巷」,起始於大提琴家范宗沛經營的「騎樓」義大利麵,有時經過這裡,看到胖胖的大提琴家在煮義大利麵,聞見厚重的奶香培根香氣,讓人覺得很「歐洲」。

整條巷道有著恰到好處的舒適寬度,讓商家、騎樓、雙向車道,以及車道兩邊的停車格都恰到好處的容納了進來,也讓這裡流露著一種不鋪張的歐式優雅性格。

街道兩旁每一個櫥窗裡,都寫著商家的個性。「永康階」咖啡館的花園總吸引路人的目光;「烘焙者咖啡」是許多咖啡老饕的藏身地,店裡以木頭為基調的裝潢、菜單上自在隨意的畫作,讓人以為自己坐在巴黎住宅區、某條街邊的角落咖啡館;馬路另一邊幾家小店相連,或賣服飾或售相簿,在別處可能找不著相同的商品,因為櫥窗裡賣的其實更是店主的個性與眼光。

再向東行,尚未過和平東路與新生南路,就會遇見「青田街七巷」。這裡古木參天,高大的麵包樹挺拔,枝葉不懂含蓄,愛向屋外崢嶸,讓幾幢高齡八十多歲的老房子,總有綠蔭遮蔽,像是台北市的「綠色隧道」。

行走其間,忽見青苔恣意蔓生在屋瓦上,或是紫籐優哉游哉地纏繞在老房子的頂上,迎著春風,開了幾朵紫花。記憶回到許久的從前,阿媽阿公也曾牽著你的小手,在街巷間晃蕩不停,你曾以為那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

「溫州街十八巷十六弄」,是永康社區延伸過和平東路後的區域。這條小弄藏身在約有一個半人身高的樹籬之間,走進巷底,是一幢掛著「一之一號」路牌的老宅院。這是台大哲學系教授殷海光先生的故居,現已列為市定古蹟。

入夜,巷弄裡寂靜無聲,路燈的光暈輕灑在街道上、樹籬間,萬籟俱寂,此時只聽見微風輕吹過樹林之間窸窣作響、相互呼應,像是海潮般忽起忽落。

從巷底回望巷口,樹籬與老房子兀自隔絕了外頭的車水馬龍,享受著屬於自己的一方空間。這微彎的小巷弄讓人從外頭探不見底,像是日本的長牆深巷,作家舒國治在這裡嗅到了京都的味道,「你看光是這巷弄的線條,就有價值。」他說。

永康街區的小巷弄曲折延伸,車輛無法不留情的長驅直入,保留了街區原有特色與溫暖。這讓顧客可不受干擾的,和店主人邊聊邊建立情誼,長久下來,彼此因熟悉而滋長一種特殊信任感。

創作人水瓶鯨魚十六年來搬來搬去,總捨不得離開過永康街區,走永康街就像走自家廚房,巧遇好友,更是司空見慣。「在永康街不能偷情。」她笑說,有一回踩著腳踏車在永康街閒逛,停下來等紅綠燈時,有人喊她,原來是好友鈕承澤,這位電視劇導演也同樣騎著腳踏車,漫遊在永康街上。

採訪當晚,水瓶鯨魚又在麵館裡巧遇幾位音樂人,一夥人把麵館當成自家飯廳般聊了起來。

舒國治更是經常漫步晃蕩在永康街上,這位文人來到永康街,必會喝茶。而在此品茶,又有兩個絕妙好所在:「冶堂」與「發記」。原因也有二:第一,喝茶免費;第二,環境優雅。

茶文化工作室「冶堂」就位於永康街三十一巷上,老宅、庭院、茶香與南管古調,相互搭配渾然天成,讓這裡成為日本觀光客的最愛。不論你來自何方,不管你身分為何,只要輕拉開冶堂的紗門,主人何健就會奉上一杯溫潤的好茶,或文山包種,或東方美人,或是一支難得的老茶,送上淡雅的人情味。

四年前,何健「相中」永康街三十一巷,他的工作室才有了一處定居的空間。「一從(永康)公園轉進來,就被這條街吸引了。」從前巷口有棵櫻花樹,春天時和著從街內老宅裡竄出的樹木,看一眼就讓人喜歡。「當時我一看到這棟老房子的階梯,就知道是這個地方了。」

從冶堂老宅的庭院中向外望,舒國治看到了一幀簡單卻難得的風景。對面就是「人澹如菊」茶書院,主人李曙韻也是一位悉心傳播茶文化的推手,在茶書院老宅外頭斑駁牆面上,露出了些許磚頭內牆,這是非經人工修飾,而是時間經過所留下的痕跡,像是一幅定格的風景畫作,更像是一幕電影場景。

另一處「發記」,賣的是骨董,店外的招牌上掛的是「觀荷文物中心」,就在永康街後段帶有老東京風情的區塊中,昭和町骨董市集的對面。舒國治來這兒的「醉翁之意」,不在骨董而在「茶」。看著溫醇的鐵觀音注入天目碗中,四周有百年骨董與日式庭園為伴,與好友畫家于彭、詩人楊澤聊上個「幾盞茶」的時間,不亦快乎?

話說三月某週末夜,一家居酒屋在金華街旁的小公園邊,悄悄的開幕。掀開簾幕,裡頭熱鬧萬分、肉酒香氣四溢,發記的老闆夫婦之外,座上嘉賓有台大的教授、也有在永康街辦展覽的新銳畫家,牽來扯去,原來大夥彼此都有些交情。見著舒國治來了,趕緊請君入座,小居酒屋裡觥籌交錯,像是在自家般自在溫暖。

學者李歐梵在〈台北正在國際化〉文中提到,台北的多元不在於人而在於物,不在於大商場內的貨色,而在於各個社區內——特別是小巷子的人文景觀。「譬如永康街附近的幾條巷子,就是我這個都市漫遊者最喜歡去的地方。從純味牛肉麵店到各種風格的咖啡館,從藝廊和禮品鋪到商業氣息濃厚的連鎖店,應有盡有,鄉土和洋味雜存,生產和消費並置。」

「來這裡的台北人都很消閒,不像上海『新天地』那麼洋溢著白領暴發戶瘋狂享樂的心態。」李歐梵認為,永康街這種形式的社區文化,是台北的特色,它內藏的文化精髓,往往在外來遊客視線之外,在鄉土氣息中,不乏「異國風味」。這種社區文化,雖然它小得貌不驚人,卻隱藏著各種「人脈」和無數的文化回憶。建築師李清治則以「藝文綠帶」一詞,來形容從永康街一路延伸至青田街、溫州街以及師大路一帶的空間,這一帶像是他第二個家,是富藏記憶的街道。

在採訪過程中的某個深夜,我們又在永康街底偶遇舒國治,他正從新竹風塵僕僕的趕回台北。見著我們,除了有些訝異之外,他不忘叮嚀著:「我帶了一些新竹的  放在『冶堂』,你們有空去吃。」

轉進永康街的巷子裡,總有一杯老茶溫柔的守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