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26, 2006

摘錄》四百擊》戀戀風塵

【◎毛尖】

我心裡癢癢的,恨不能就幫他們表白了,然後用寶玉最初和最後的愛情誓言鎖定他們……

去國多年的同窗回來,四瓶五糧液下去,個個都覺得是在自己家裡喝了,彼此亂勸,沒事沒事,躺一會就好。這樣,鄰桌的喝好吃好走人,我們喝好吃好趴下,到十一點,整個飯店就剩我們一桌,一男一女兩個小招待倒沒給臉色看,站在一旁聊天。

女問男:這次回去相了幾個親?

男回答:三個,都很醜。

我們桌上也躺倒三個,也很醜,兩個還呼嚕起來。那兩個小招待就在呼嚕聲中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然後各自盯著自己鞋子看。如此三五分鐘。

男問女:新來的廚師是你男朋友吧?

女回答:你別信他們亂說。

好像女孩子突然意識到我在偷聽他們談話,看了一眼男孩,一半側到屏風後去了,但那男孩倒突然勇敢起來,對女孩說,我相親也是沒辦法,父母逼的,以後不回老家了。女孩沒動靜。男孩又說,作服務員沒意思,明年我準備學理髮,以後幹髮廊。女孩輕輕說,你在飯店裡,跟著學廚師好了,學理髮很貴的。男孩急促地,我不幹廚師,廚師都短命。然後,又慌慌地跟女孩道歉,說,我不是,不是說你的……看不清女孩的臉色,話也聽不清,應該在說,沒關係,他和我真的沒關係。

我們的筵席說散就散,我心裡癢癢的,恨不能就幫他們表白了,然後用寶玉最初和最後的愛情誓言鎖定他們:「你放心。」然而哪裡能夠放心,我們的筵席還沒散,女孩的手機響了,她跑去窗邊接,回來以後,一直低著頭,不再和男孩說話。

我想起《戀戀風塵》,阿遠和阿雲青梅竹馬,一起到了台北,但阿遠服兵役去了,阿雲就和經常給她送來阿遠信的郵差好了。整個電影雲淡風輕,失戀的阿遠沒有一丁點狼藉的悲憤。他回到故鄉,阿公在田畦上種番薯,兩人話起收成,阿公的聲音亦家常不過,但是,當阿遠用經歷了傷痛的眼睛重新觀望故鄉時,我們有無限柔情湧向他,湧向他。看著飯店裡的男孩,我也情不自禁地有好感,希望他能和這個像阿雲的女服務員有結果,但是,女孩接了電話後的沉默,又讓我遲疑,難道,是家鄉的阿遠打來的?或者,男孩口中的廚師,就是家鄉的阿遠?

人生是多麼奇妙啊!看電影《戀戀風塵》,因為上來先認識了阿遠,最後我們替他難過;但是鏡頭重新來,在這個飯店裡,我們先認識了郵差和阿雲,就願意祝福他們了。納蘭性德感歎過,「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原來,這感歎還是古典的,今天看看,就算是人生初見,已經是秋風畫扇。可是,讓我們風塵戀戀的,也就在這裡了。

【2006/09/26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