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26, 2006

摘錄》耶胡達

【李有成】

我最近常想起耶胡達。

在電視新聞中看到以色列從海、陸、空以不成比例的炮火襲擊黎巴嫩,貝魯特、泰爾、卡拿等大小城鎮滿目瘡痍,遍野哀鴻,我老是想起那

天晚上耶胡達跟我說過的話:「李教授,如果你們有戰爭,你們的戰爭會結束,我們的戰爭卻沒完沒了。」

耶胡達是一位猶太青年,來自以色列。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其實是2004 年元旦的凌晨,我在朋友家中送走2003年後,從倫敦市區回到南

倫敦的學校宿舍。進門的時候,已經微醺的德國青年艾德安(Adrian)一把拉住我,堅持要我加入他們的聚會,因為這是新年。艾德安漂亮

的希臘女友正隨著家鄉的音樂曼妙起舞。跟著她在一旁擺動身體的是一黑一白兩位年輕人。艾德安說那白人青年是法國人,黑人青年則是烏

干達人,都是學校的研究生。艾德安來自慕尼黑,到倫敦念書前,曾經在德國軍中當過伙頭軍,煮得一手好菜,每次下廚,一定要我嘗嘗他

巴伐利亞老家的美食。此刻桌上的美酒佳肴,一定是艾德安的傑作。

我看見靠窗的地方坐著一位年輕人。艾德安說那是耶胡達,是從以色列來的。窗外下著細雨,這是嚴冬,外面非常寒冷。細雨飄落在艾德安

那輛1950年代出廠的奧斯摩比(Oldsmobile),在昏黃的街燈下令人備感淒涼。耶胡達面露憂鬱,獨自喝著紅酒。他告訴我他來自特拉維夫,

服過兵役後,就申請到倫敦來念戲劇。我們的話題很快就轉到以巴戰爭。「我們那裡不會有希望。誰會去以色列投資?我們很多錢都拿來買

武器。我們想殺光巴勒斯坦人,巴勒斯坦人也想殺光我們,但是殺了五十年,都沒有把對方殺光。我們早上出門,不敢確定晚上會不會回來

。」耶胡達說。

感覺有些憂傷的音樂仍在微暗的客廳中迴響著,我注意到桌上只點了幾根蠟燭。跳舞的人停了下來,大家靠過來圍坐著喝酒。我發現艾德安

今天夜裡話特別多。他主修資訊工程,但是他的人文底子很好,前幾天他看到我在讀徐林克(Bernhard Schlink)的小說《朗讀者》(The

Reader),高興得不得了,忙不迭地告訴我這本小說在德國所造成的衝擊。他此刻話匣子一打開,再加上又微有醉意,竟然忘我地大談他的

同胞歌德和尼采。然後他話鋒一轉,談到他在軍隊中服役的情形。「有一次來了一群二次大戰的老兵,」艾德安越說越興奮,我則開始感到

有些不安,「我們準備了好多吃的招待他們。一位老兵站起來講話,談到二次大戰,我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的悔意。我對他們所犯的錯感

到抱歉,但那不關我的事,那不是我的錯。」

我望了望耶胡達,想要制止艾德安繼續說下去,只是已經來不及了。「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緘默良久的耶胡達對著艾德安說。

「那是什麼眼神?」我故意問艾德安。

「就是那種眼神,我知道。」艾德安突然意識到什麼,趕忙朝著耶胡達說:「耶胡達,你了解我,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沒有惡意。」

大家悶著頭繼續喝酒,也許是為了緩和氣氛,我們的話題竟然轉到艾德安剛花了兩百英鎊購得的奧斯摩比。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把視線投向窗

外。在斜飄的細雨中,艾德安那輛已有歲月的車子顯得格外老邁孤單。「畢業後我要開著這部車子回慕尼黑去。」艾德安雄心壯志地表示。

他正在寫博士論文,暑假前就要畢業。

「你連附近的斜坡也開不上去。」烏干達青年語帶嘲諷地說。他學法律,立志將來要當窮人和移民的律師。我們也跟著你一言、我一語不斷

揶揄艾德安。我告訴他不要把車子賣掉,過不久就是骨董了。

這時候艾德安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我瞄了瞄手表,已經過了凌晨四點鐘。

「一定是你的指導教授,艾德安。」我說。

艾德安的指導教授是一位羅馬尼亞人。有一天早上還不到八點鐘,我到廚房泡咖啡,看到艾德安正在準備早餐。倫敦的冬天,這個時候外面

還是灰濛濛的,地面上一片濕答答。

「艾德安,幹嘛這麼早起身?」我問道。

「我那要命的指導教授八點鐘要我去見他。」艾德安一臉不悅地說。「他總是要我一大早就跟他見面。」

此刻是2004年1月1日凌晨四點多。「是他。他說馬上要過來。」艾德安向我做了個鬼臉,又聳聳肩,合上了手機。他忽然間似乎酒醒了不少

。「他就住在附近。」

「李教授,天亮時我開車載你到市中心的特拉法加廣場。」艾德安突然沒頭沒腦地向我提議。我不了解他為什麼要載我到特拉法加廣場。

「不用了。再坐一會兒我就要回房休息,你也該好好睡個覺。」我看了看窗外艾德安的那輛奧斯摩比,心裡也懷疑這輛車子是否開得到市區



一陣敲門聲,艾德安趕忙起身去開門。一會兒,他帶了一位四十開外的中年人進來。他講了一長串的名字,我沒記住。艾德安一一把我們介

紹給他的指導教授。這位羅馬尼亞中年人坐了下來。等艾德安把耶胡達介紹給他認識的時候,他忽然說:「真有趣,你是猶太人,卻取名猶

大———出賣耶穌的猶大。」他還特別強調最後那半句話。

空氣彷彿凝固了下來,我們不約而同地靜默無語,似乎誰也不願搶先開口說話。只聽到耶胡達淡淡地說:「我就知道你們有偏見。」

羅馬尼亞人教授有些納悶,正要開口辯解,艾德安連忙制止他:「你聽錯了,他叫耶胡達,Y-e-h-u-d-a,不是猶大。」

接下來的整個情況變得有些兒滑稽。艾德安和他的指導教授一再向耶胡達道歉,而耶胡達則不斷地對他們說:「沒關係。」我不記得我們接

下來還談些什麼,因為法國青年不久就起身離去,烏干達青年跟著也走了。大家起身送別,又握手,又擁抱,場面略顯混亂。我只記得在我

回房休息之前,耶胡達這樣告訴我:

「我不想回去了,那個地方沒有希望。」

耶胡達就像我生命中許許多多曾經擦肩而過的人一樣,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只不過每一次看到以色列窮兵黷武,造成無辜生命傷亡的時

候,我總會想起他。我從來不相信一個靠武力耀武揚威的國家會是一個幸福的國家。其實我已經逐漸記不清耶胡達的面貌了,但是我永遠記

得2004年的第一天凌晨,我遇到一位憂鬱的以色列青年耶胡達。

【2006/09/07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