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February 25, 2008

浩劫遺音

本文轉載自:聯合新聞網
作者:焦元浦


古典音樂偶然成了文革要角,在這古老文明的無知自毀中一度高傲地鳴響,烽火連天後又在灰燼裡萬籟俱滅……

隨著姚文元斃命,「四人幫」終於死光了。

就文化與人心而言,文革史無前例的破壞,堪稱人類文明史上最羞恥的一頁。但某種程度上,文革也堪稱中國史上和世界文化「交流」最密切的罪惡活動,而其交流媒介,竟是西方古典音樂。

早在一九六五年〈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之前,姚文元在一九六三年五月廿日於《文匯報》發表的〈請看一種新穎而獨到的見解〉,就在中國文化界挑起鬥爭。當時毛澤東曾在私下談話中提到一些翻譯著作未能注意「階級觀點」,姚一嗅到這個消息,立刻挑了一篇譯作批判,展現他「新穎獨到」的眼光與無出其右的狗腿功力。

文章一出,卻鬧了大笑話。原來姚文元批的,竟是法國作曲家德布西和其諧謔名作《克羅士先生》(Monsieur Croche the Dilettante Hater)。別說和聲學或音樂美學,姚文元大概連德布西是誰都不知道,就扣著階級鬥爭的帽子亂罵一通。上海音樂院院長賀綠汀看不下去,對記者表示姚既看不懂德布西的文章,更歪曲德布西的見解,如此簡單粗暴的批評,豈不貽笑大方。劇作家沙葉新也寫了〈審美的鼻子如何伸向德彪西(德布西)〉,呼應賀綠汀的觀點。

兩文一出,老羞成怒的姚文元仗勢追殺,「反動派可自己跳出來了!」短短九個月內,《文匯報》竟出現了二十二篇討論德布西的文章,除了賀和沙,後來的十九篇完全倒向姚文元,追著賀綠汀和德布西一陣亂打。張春橋後來甚至將「德布西事件」視為文革前上海文化界「最大的反革命事件」,足見其影響。

直到現在,中國人還沒這麼熱烈地討論過德布西。

文革十年,「熱愛」音樂與戲劇的江青大放異彩,樣板戲與芭蕾舞《白毛女》都「享譽國際」,被江青改名為「殷誠忠」的殷承宗甚至得以和阿巴多/維也納愛樂與奧曼第/費城管弦合奏《黃河》鋼琴協奏曲。然而,藝術始終只是「四人幫」的棋子,音樂家仍然命如飄絮。賀綠汀二女兒被逼自殺,光上海音樂學院就有十七人死於非命。一九五七年在第六屆國際青年聯歡節比賽中奪冠,隔年更拿下日內瓦大賽女子組冠軍的鋼琴家顧聖嬰,因家庭的基督信仰被打成異類。一九六七年一月卅一日,她在上海交響樂團排練廳裡,於眾人面前遭狠甩耳光、罰跪請罪,受盡羞辱。當晚,僅二十九歲的顧聖嬰偕母親與弟弟在家開煤氣自殺,寧可違背自己的宗教也要保住最後一絲尊嚴。那屆日內瓦大賽男子組冠軍,今日樂壇的巨匠波里尼,大概到現在都不知道那才華煥發的中國少女,最後竟如此悲慘地消失人世,連骨灰都沒能留下。

至於江青的音樂水準又是如何呢?前中央樂團指揮李德倫曾說:「有一天江青要我把樂團的長號全都廢掉:『它們老是發出噪音,吵死了!』我極力說服,讓她相信惹她討厭的是低音號;我想,損失低音號總比損失長號要好吧!文革十年,中央樂團就沒低音號十年,但江青也從來沒發現這兩者的不同!」

就這樣,古典音樂偶然成了文革要角,在這古老文明的無知自毀中一度高傲地鳴響,烽火連天後又在灰燼裡萬籟俱滅。政治何時才能放棄操縱藝術?且讓我以這個小小角落,紀念那令人動容的浩劫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