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October 27, 2008

聯合報文學獎》一名舞蹈兵的創作之路

田新彬/聯合報

聯合報文學獎30周年連載8
一名舞蹈兵的創作之路 ──訪嚴歌苓


我目前的寫作正處於「井噴」狀態,聽到一個有趣的故事,就想把它好好講出來,看到一個特殊形象,即意念飛馳,不自覺地為它添血加肉……


任何一個美國新移民,當他以決絕的姿態向故鄉揮手奔赴新大陸時,心中必定揣著一個美國夢。嚴歌苓赴美前,也懷著這樣一個夢,她要用英文寫小說,在西方文壇占一席之地。


2006年,嚴歌苓的第一本英文小說The Banquet Bug終於出版,距她踏上美國這塊土地已經十七年。新書寫一個冒牌記者到處混吃混喝的故事,對當今中國大陸「騙」字當道的社會現象,刻畫入微。上市不久,即獲得亞馬遜網路書店讀者五顆星的最高評價,《紐約時報》、《時代》雜誌、《泰晤士報》等也都為文評論,多所稱許。最近,這本書由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所長郭強生譯成中文,題名《赴宴者》,由三民書局發行。「雖然移民十七年後才出版,但也算圓了我的美國夢!」這位早已紅遍華人世界的小說家略帶自嘲地說。


未得獎前已受瘂弦賞識


1989年,三十一歲的嚴歌苓赴美留學。那時她已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大陸出版了三部長篇小說,是頗被看好的新秀作家。翌年,她進入芝加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攻讀寫作碩士,白天練習英文寫作,晚上在餐館打工,生活十分窘迫。偶然聽朋友說起台灣稿費很高,便試投了幾篇,竟然很受當時《聯副》主編瘂弦的賞識,〈洞房〉、〈蹉跎姻緣〉、〈賣紅蘋果的盲女子〉等小說陸續在《聯副》發表。「我和瘂弦素昧平生,他不但寫信鼓勵我,還寄贈他的詩集《深淵》,讓我非常感動。」事隔多年,嚴歌苓仍難掩激動。


1994年五月,第十六屆聯合報文學獎開始徵稿,瘂弦寄了一份簡章給她,力邀她參賽。嚴歌苓卯足勁寫了一篇描述生活在美國社會底層的大陸新移民故事〈海那邊〉寄去,竟然得了短篇小說第一名。該屆的決審委員、小說家張大春盛讚此文是「通俗劇的深度示範」。「〈海那邊〉得獎,對我來說意義非常重大。」嚴歌苓以感激的口吻說。「不光是豐厚的獎金可以無虞生活,還給了我很大的信心,讓我知道自己的寫作高度在哪裡,更加心無旁騖地寫下去。」


次年,她果然以描寫十九世紀新大陸華人妓女小說《扶桑》,再獲聯合報文學獎長篇首獎。


不喜歡被稱為「海外女作家」


以海外華人移民為題材的小說很多,但嚴歌苓的作品由多元文化觀點深入探討、刻畫普世的人性,大大超越了早期移民文學懷鄉思親的情感宣洩、移民生活奮鬥掙扎的寫實經驗,以及對東西方文化差異慨嘆之類的狹窄寫作視角,讓移民文學呈現新的風貌,或許是她頻頻得獎的原因。


受到台灣文學獎肯定之後,嚴歌苓再不曾放下手中那管筆。這些年來她陸續寫了《人寰》、《無出路咖啡館》、《穗子物語》、《密語者》、《草鞋權貴》、《太平洋探戈》、《誰家有女初養成》、《第九個寡婦》、《一個女人的史詩》等長、短篇小說,題材有海外、有當代、有回憶,繁複多樣,寫作技巧悠遊於前衛、傳統之間,文字充滿強烈的畫面和視聽感覺,對人性的挖掘更是深入,讓兩岸的文學評論者讚嘆不已。


「剛到美國,對西方事物處處感到新鮮,覺得都是寫作的好題材。住了十五年後,再回頭看大陸,又覺得大陸生活很新鮮,特別是反思自己童年、青年時期的經歷,還有以前看到或聽到的一些故事,都是那麼獨一無二,讓我有一種非寫不可的衝動。不論美國或中國,都只是我寫作的場景,人性的複雜多變才是我真正感興趣的。」這或許也是嚴歌苓不喜歡被稱為「海外女作家」的原因。


二十年來創作近三百萬字


八九年至今,除了六部長篇小說和許許多多中、短篇小說,嚴歌苓還寫了好幾個電影劇本、一本傳記,和數不清的散文,總數近三百萬字,創作量著實驚人。她直言:「我目前的寫作正處於『井噴』狀態,聽到一個有趣的故事,就想把它好好講出來,看到一個特殊形象,即意念飛馳,不自覺地為它添血加肉。我的腦海裡經常有好幾個故事同時在發展,健身的時候、煮飯的時候,甚至睡覺的時候,這些故事仍不停地在我的腦海裡搗鼓,讓我恨不得立刻把它寫下來。」


嚴歌苓寫小說從不打草稿、列大綱,但花很多時間收集資料。寫《扶桑》前,她在舊金山圖書館「掘地三尺」,搜尋早期華人移民史料。寫《第九個寡婦》時,她先後去河南兩次,住在農村裡,觀察當地婦女怎麼說話、怎麼生活。「我一定要能掌握故事發生地的風土樣貌、人物背景、性格和教育程度等,才能為小說主角定出一個腔調,一旦找到了適合的腔調,再動筆就如泥沙俱下,又快又容易了。」


文學研究者常常分析她的作品裡有著什麼意象,這些意象意味著什麼。嚴歌苓笑著說:「小說人物是我創造的,寫了一段時間之後,這些人物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他們會把我帶到哪裡去,我也不知道。寫作時我是非常渾沌的,並未刻意要表達什麼,若是先揣著一些想法,恐怕什麼也寫不出來了。」


寫作是非常孤獨的事情,要耐得住寂寞,還要有極大的自律能力。「我十三歲就考進成都軍區文工團成為一名舞蹈兵,二十五歲才離開軍隊,多年嚴格的舞蹈訓練、大江南北四處表演的歷練,以及十二年團體生活,早培養了堅強的毅力,我坐得住,也能吃苦,沒什麼事難得倒我。」如此豪氣的話,很難相信出自這位長髮披肩、清秀白皙的嬌小女子口中。


在軍中跳了八年的舞,後來卻轉向寫作,嚴歌苓道出其中一段曲折的歷程。「父親是大陸知名作家蕭馬,小時候我常在書房裡聽他談文論藝,翻閱他的藏書,卻不知文藝種籽已經悄然埋下。二十歲那年調到中越邊境自衛反擊戰當戰地記者,目睹成千傷兵渾身是血哀哀呻吟,這悲慘景象觸動了我的靈魂,促使我首度提筆用文字描寫自己所見所感,發表在《解放軍報》上。這些文章感動了很多人,也讓我意識到舞蹈其實是一條歧路,寫作才是我真正安身立命之所。我在大陸出版的三部小說《綠雪》、《一個女兵的悄悄話》、《雌性的草地》,寫的都是女兵生活,後來一些以壯闊西藏高原為背景的小說,如〈天浴〉等,也是因為以前常到西藏表演,瞭解那個地方。」


隨外交官丈夫定居台北


十二年的軍旅生活,固然豐富了嚴歌苓的人生閱歷,卻也帶給她意想不到的災難。在芝加哥求學期間,她和美國外交官勞倫斯相遇、相戀,決定結婚,未料過去的軍人身分引起美國調查局的注意,懷疑她是間諜,跟蹤、調查、百般刁難。羅倫斯心疼她受委屈,毅然辭去工作和她結婚。「他辭職的那個姿勢,就是一個大鑽戒。」嚴歌苓常對好奇她異國婚姻的朋友開玩笑地說,卻也見出她對丈夫的感念。


婚後,勞倫斯尊重她的愛好,對於妻子把寫作放第一位,毫無怨言。嚴歌苓寫作時旁邊不能有人,他便不去打擾她;妻子出國,他就權充祕書,代她處理稿件,用Email回覆編者的信。有一陣子勞倫斯工作不順,嚴歌苓立刻放下熱愛的小說,改寫電影劇本,一肩挑起家計。2004年,勞倫斯申請復職,重回熟悉的外交圈,前年底被派到台灣,擔任美國在台協會新聞發言人。嚴歌苓帶著兩人在大陸領養的五歲女兒妍妍,開心地隨同前來,定居天母。


「台灣是使我成為一個小說家最重要的地方,沒有台灣,就沒有小說家嚴歌苓,怎能不趁此機會好好來認識這美麗的寶島。」一年多來,一家三口常趁著假日遊走台灣各地,最喜歡花蓮,對台灣原住民一面唱歌跳舞一面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邁粗獷,非常欣賞。遊玩之餘也未忘記寫作,她為陳凱歌的電影《梅蘭芳》寫了劇本,完成一部二十七萬字的小說《小姨多鶴》,即將由三民書局出版,創作力果然「井噴」。


展望未來,嚴歌苓還想用英文再寫一本小說,「英文不像母語,經常一個句子寫上三、四遍還吃不準哪句最好,讓我吃盡苦頭,但是無法掌握的事情多半帶有一點冒險性。我喜歡挑戰,生活裡有挑戰,活得才更有勁頭。」小說家的特質,盡在不言中。


●嚴歌苓以〈海那邊〉獲1994年第十六屆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以《扶桑》獲1995年第十七屆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