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04, 2008

我看高加索》蘇聯解體後的南高加索

歷史上任何大帝國的敗亡和解體都一定有後遺症。一次大戰前後奧斯曼帝國的頹敗與滅亡,直接造成今天的中東問題與巴爾幹問題,還間接導致了現在的高加索問題。今天高加索問題的基本原因當然是沙皇俄羅斯帝國的解體;外高加索於1918年分裂為類似民族國家的喬治亞、亞美尼亞、阿塞拜然三個共和國就是最直接的結果。但沒有幾年,它們又都在蘇維埃邦聯的名義下重受莫斯科的管轄。

喬治亞與歐洲

1991年六月,我參加女兒從哈佛大學畢業的典禮。當天獲頒授榮譽博士並應邀發表演說的是蘇聯外交部長謝瓦納茲(Shevardnadze)。這位曾任克格勃(KGB)將軍,喬治亞共產黨第一書記的蘇共政治委員受到台下美國菁英的熱烈鼓掌。但就當他在美國接受喝采時,他的家鄉已經在一位長期持政治異見者,英國文學教授的領導下宣布脫離蘇聯而獨立。

獨立後的喬治亞立即陷入混亂與內戰。那位富民族主義激情的教授總統動兵鎮壓阿布哈茲自治州的獨立傾向,卻因不善統治國家而被迫逃亡到俄羅斯聯邦的車臣共和國。1992年,因蘇聯解體而失業的謝瓦納茲則被家鄉父老推選為喬治亞的新元首。但這位富於行政經驗的新總統不但無法阻止內戰的延續,還經歷了十九次對他行刺的圖謀!最後他並未死於非命,而是被他一手提拔的受美國教育的年輕人薩卡什維利(Saakashvili)在2003年率眾手持玫瑰花衝進政府大廈,將他轟了出來。這就是著名的「玫瑰革命」。

喬治亞當今的領導者和菁英階層很想儘快加入〈北大西洋公約〉,以便像以色列那樣,成為位於亞洲的「歐洲國家」。弔詭的是,喬治亞自十九世紀起就想依附俄羅斯進入歐洲,從而擺脫落後的奧斯曼帝國和伊朗;到了二十一世紀它仍然只能在歐洲的外面盼望,一點也不比土耳其離歐洲更近。這說明,地理環境對歷史的發展確實有莫大的影響。別說喬治亞很難離開它所身處的中東,就連在它西面,宣布「脫亞入歐」已經一百年的土耳其也離不開中東。

近日來喬治亞與俄羅斯因南奧塞梯亞的衝突而斷交。但是喬治亞這個只有五百多萬人口的小國的問題,遠不只俄羅斯這個強大的前宗主國。

當前喬治亞貧富非常懸殊,官員貪汙濫權的現象很普遍,內部凝聚力很低。首先,在它領土內已有南奧塞梯亞、阿布哈茲以及最近新聞中較少提到的阿札拉等幾個已然實際上獨立的自治州。首都附近有二十五萬從阿布哈茲被驅趕出來的喬治亞族難民。此外,在它與兩個鄰國的邊境附近,還分別有約三十萬亞美尼亞人和三十萬阿塞拜然人。

這些對建設以喬治亞民族為主的喬治亞國是很大的阻力。尤有甚者,民族團結也並不是一般喬治亞族人的中心思想。正像世界許多其他未經現代洗禮的地區一樣,一般喬治亞人只以家族和家族所在的小地區為效忠對象,對國家並沒有特殊的認同感。比如說,史達林的故鄉葛利(Gori)的大部分居民仍以這位同鄉為榮,並自願為他守護設在城中的史達林紀念館。

阿塞拜然與石油

雖然喬治亞不可能成為以單一民族為主的國家,但是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然卻在蘇聯解體後經過戰爭和民族清洗,大致成了單一民族的國家。

在阿塞拜然政府能有效控制的領土上占人口90%以上的主體民族,是信仰什葉派伊斯蘭的阿塞拜然人。他們與相鄰的伊朗北部兩省的居民同種同文同宗教,而伊朗境內的阿塞拜然人口遠比阿塞拜然共和國要多。這對民族國家的模型是另一種挑戰。目前,阿塞拜然的領土被分為不相連的東西兩片,而東面的那一片主要領土又有六分之一左右(這片領土上的居民目前已幾乎全是亞美尼亞人)被亞美尼亞實際占領並視為獨立。

歷史上,阿塞拜然先後被波斯與俄羅斯統治過。二十世紀初,阿塞拜然發現石油,吸引了歐美國家不少投資;歐洲財閥羅斯柴爾德(Rothschild)家族就曾在此擁有許多資產。一次大戰前,它的石油產量占全世界的一半。近年來,正是因為阿塞拜然的石油儲量很大(據統計可能超過伊朗),國際能源公司大批進軍它的首都巴庫(Baku),使那裡呈現一副繁榮景象。



阿塞拜然獨立後的先後兩任總統是阿力耶夫(Aliyev)父子。父親當初做過阿塞拜然共產黨總書記,獨立前是蘇共政治局委員。他們父子的外交政策是親近土耳其(兩國語言很接近),拉攏喬治亞,力抗亞美尼亞,但與美、蘇則儘量保持等距離。先前報章報導的從裡海到地中海的那條石油管道,就是在老阿力耶夫手上完成的。

儘管阿塞拜然的人均所得近年來迅速提高,但是人民素質、社會風氣卻沒有多少進步。整體來說,它的社會比喬治亞和亞美尼亞要落後一截。

亞美尼亞與大屠殺

亞美尼亞人歷史上曾經很輝煌,最強盛時的領土比現在要大得多。奧斯曼帝國時代的許多知識菁英與商人都是亞美尼亞人。十九世紀上半葉,同樣信奉基督教的希臘在英、法協助之下獲得獨立,這就使許多亞美尼亞人想自己也在沙俄的庇護之下從奧斯曼帝國獨立。一次大戰前俄國與奧斯曼帝國幾次衝突,奧斯曼人把亞美尼亞人居住的大片領土都割給了俄國。一次大戰時,許多亞美尼亞人支持俄國,因此遭到土耳其人(即信奉伊斯蘭、操土耳其語的奧斯曼人)的報復。亞美尼亞人在各地被大量屠殺以及被驅趕到敘利亞(當時仍屬奧斯曼帝國)的沙漠中。雖然土耳其官方至今不承認,亞美尼亞人以及他們在歐美的支持者說這一大屠殺死難人數超過一百萬。

亞美尼亞的確是一個苦難深重的民族。從中世紀以來他們就以長於學識和善於經商知名,與歐洲的猶太人頗有相似之處。在阿拉伯人、波斯人、奧斯曼人和俄羅斯人的統治下,他們幾次大規模逃散以保性命。

現在生活在北美、西歐、中東以及俄羅斯的亞美尼亞人數目非常多,政治、經濟影響力也很強。1991年亞美尼亞獨立後,它海外的僑民十分支持政府收復在蘇聯時代被判給阿塞拜然的「失土」納戈爾諾-卡拉巴赫(Nagorno-Karabakh)。這就釀成了亞、阿兩國在獨立後的戰爭與兩族人民大量的死傷與逃離家園。這場戰爭的時間恰巧與巴爾幹半島上波士尼亞人和科索沃人遭塞爾維亞人「清洗」的時間相同,所以幾乎沒有受到西方傳媒的注意。

南(外)高加索的困境


我的亞美尼亞朋友告訴我,亞美尼亞人根據過去當鄰居和同學、同事的經驗,比較願意和阿塞拜然人做朋友,不喜歡「自大」的喬治亞人。 據說一般喬治亞人也情願和阿塞拜然人交往而不喜歡「狡猾」的亞美尼亞人。

不論誰喜歡誰,南高加索三國就是這樣矛盾重重,危機處處。在這背後,有上千年的歷史恩怨,也有當今國際政治的現實利益。今天住在高加索地區的任何一個民族的任何一項領土主張或對另一個民族的指控,都能找到歷史的支持。

所有高加索人都有歷史的包袱,而誰都沒有經歷過現代化的洗禮。極端主義,貪汙瀆職,有家無國的現象十分普遍,絕不限於某一個民族或國家。

毫無疑問,南高加索三國都在轉變中。其實無論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民主政體還是專制政體,都需要在一定的社會和文化傳統中實行。西方國家所實行的民主政體和它們近年來所推行的公民社會,在目前的高加索地區還找不到合適的土壤。西方國家從前所奉行的民族主義和民族國家的概念,卻在這個古老的民族博物館裡得到了強烈的共鳴。

即使沒有大國之間地緣政治的較量,高加索地區也很難在短期內安定下來,民主起來,繁榮開來。目前,美國、西歐和俄國為了南高加索地區而進入「新冷戰」。但是不要忘記,真正的利益攸關者還包括土耳其和伊朗這兩個地區大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