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anuary 20, 2009

母親的眉毛--閱讀歐巴馬《來自父親的夢想》

【聯合報╱張讓】 2009.01.20 02:24 am


你這樣好的人 為什麼要去淌政治的渾水?


去年11月4日,歐巴馬當選總統。

那天我一早便去投票,然後焦急等候到晚上。開票結果出來,那震天的歡呼裡有我的一聲:Yeah!

現在歐巴馬是美國總統,全世界最有權力的人了。但,他是誰?將近兩年的激烈競選,日夜在媒體的聚光燈下,他的身世鉅細暴露無遺,大家對這年輕俊俏能言善辯的黑人似乎無所不知:白人母親,肯亞父親,夏威夷,印尼,紐約,哈佛,芝加哥,律師,憲法教授,國會議員……但,他是誰?他聽什麼歌,讀什麼書?什麼讓他熱淚盈眶、碎成片片?最重要的是,什麼促使他選擇政途,成為今天的他?我喜歡表面的那個人,瘦削細長,瀟灑從容,笑起來一口整齊白牙,綻出少年人的燦爛。但對裡面的那個人,我自覺所知無幾。於是大選過後,回頭去讀他的自傳《來自父親的夢想》(Dreams From My Father)和闡釋政治理念的《大膽希望》(The Audacity of Hope)。

在《大膽希望》開頭,歐巴馬提到他競選時最常遇見的兩個問題是:一,你那怪名字是從哪裡來的?二,你這樣好的人為什麼要去淌政治的渾水?第二個問題也正是我的疑問;此外,我想知道他為什麼寫《來自父親的夢想》,而且取那書名。

這時來讀這些書正好。好處是時機,有「後見之明」指引,簡直處處蛛絲馬跡,一目瞭然。只是這樣讀法難逃主觀,容易強化成見。歷史順看和倒看,景觀完全不同。逆向而行時結果已知,好像理所當然就是一條路。但從過去一個時點順流而下,卻有無數岔道的可能,通向迥異的未來。因此史學家做史容易陷於以後事論定前事,落入決定論的窠臼。我不敢說我在閱讀上免於這些毛病,只希望靠細讀來彌補;也就是越過字面,從字裡行間去推敲言外之意,譬如掠過的地方和敘說的方式。

全書近五百頁,寫他尋找父親和自我的心路歷程。意外的是,比我預想中難讀。並非文字問題。歐巴馬不但口才好,也有文采。他的文字除了有形象聲韻,還有詩意。描寫肯亞山丘起伏「好像獅背」,形容鄉間的圓形泥屋在陽光下閃亮有如「蓮葉」。從用字遣詞,經常可見詩人的影子。不,難在氣氛——他太嚴肅、太沉重了。讀時讓我想到康拉德《黑暗的心》(他也提到高中時讀這本書,看出裡面分明的種族歧視)。一路覺得好像陪薛西弗斯扛巨石上山,我已經放棄了好幾次,他還健步不停。讀完我不禁大呼一口氣:啊,好不容易!

身世的囚徒

副題「種族和傳承的故事」,顯然是從歐巴馬的黑人經驗出發。書一開始他已經二十一歲,在曼哈頓上哥倫比亞大學,住在破落的哈林東區。有時和室友坐在公寓樓前的台階上抽菸,看鄰區白人過來遛狗,室友便假裝大怒高喊:「清掉大便,混蛋!」然後兩人笑那人狗狼狽的樣子。(這裡文字表現了黑人語言的韻律:Scoop the poop, do the deed。)但緊接著歐巴馬強調,他與人這種接觸止於表面而已,避免深入。書裡多次提到他刻意自我孤立,感情深藏不露,即使處於芝加哥的黑人社群裡也一樣,與人談事而不談心,只在難得的片刻才破出孤我與人打成一片,豁然發現了「他始終在尋求的歸屬與目的」。

歐巴馬明言自己是「身世的囚徒」,只能通過黑人的透視來觀看。但這種身分的界定與其說是出於選擇,不如說是來自強加。《窈窕淑女》裡的賣花女必須張口才洩露底細,歐巴馬連張口都不必。因此他早早就學到不提自己是黑白混血,免得引起巴結白人的誤會。而這膚色意識並非天生,它來自成長過程中幾個決定性的經驗。他九歲時還住在印尼,一次在《生活雜誌》上看見兩幅攝影,裡面那人膚色怪異,慘淡如鬼,讀了說明才知道是個黑人花錢漂白膚色失敗的結果。這經驗給他相當震撼,讓他有如「遭受突襲」。回家後對鏡自照,生平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膚色「也許有什麼不對」。後來到夏威夷上高中,和外公外婆同住,由外婆一次意外事件得知她心底其實強烈歧視黑人。這次真的讓他震驚,簡直天崩地裂。他終於失去「色盲」的童貞,認清了自己左右不是、無所歸屬的孤絕。他完全失落了,從此好像一座漂浮大海的孤島,尋求一塊可以承接的黑色大陸。最後溯源「回到」肯亞會見親人,卻發現「答案」遠比想像中複雜。在肯亞時一次他和同父異母妹妹奧瑪出去旅遊,途中見到樹形奇特的猴麵包樹,奧瑪說:「好像每棵樹都有故事可說。」而歐巴馬覺得:「那些樹若不是知道地上哪裡都差不多的話,似乎可能就拔根走掉了。」明是寫樹,暗地在寫自己遲來的了悟:哪裡都沒有答案。

母親指引他讀民權運動的書籍

至於他母親呢?她扮演什麼角色?相對於父親,書裡母親的分量輕多了。她在上夏威夷大學時遇見了肯亞學生歐巴馬,兩人很快結婚生子,但巴瑞克兩歲時他便離開妻兒去上哈佛了。母親和歐巴馬離婚後再嫁給印尼學生婁婁(Lolo),帶了他搬到雅加達去。婁婁對歐巴馬相當好,但一時不得意,沒錢供他上美國學校。於是一周五天,每天清晨四點,母親叫他起床,先給他吃早餐,再親自教他三小時英文,然後才各自去上學上班。此外給他精神教育,告訴他:「你若要長大後知道怎麼做人,必須要有價值觀念。」她教他理性的重要,強調公正、坦誠、寬容、獨立思考等價值,指引他讀許多書,尤其是有關民權運動的書籍。歐巴馬正直、寬厚和追求理想、堅持不懈的性格,母親早年給他的教育,應不可抹煞。他自己也曾提到,母親給他灌輸的那些信念,都「鑽到了他腦袋裡」。

後來歐巴馬只見過父親一面,並不愉快。等他到了肯亞以後,發現父親的真相並不如母親和外公所說的故事裡那麼輝煌。仍然,書裡父親形象龐大,似乎無所不在;相對母親形影很早就退隱不見,彷彿無足輕重。他對父親雖沒什麼感情,但也沒半點失望和指責,卻幾度對母親有所批評,說她的政治觀幼稚、淺薄、浪漫,語氣甚至有點輕視和不耐。這種對父親寬縱而卻苛責母親的情形,讓我想起《安琪拉的灰燼》。作者法蘭克.麥考特的父親只顧酗酒,全靠妻子獨力顧家。最後他對愛唱歌講故事的父親充滿同情,卻對受盡艱辛的母親毫不諒解。我當年讀時深覺不平,這時也是。

歐巴馬在芝加哥做社區工作兩年半後,進哈佛去念法律。畢業後回到芝加哥,從律師、大學教授而州議員而國會議員,在政壇上步步「高升」。他的政途雖不完全順利,但突起之快仍算奇蹟。妻子蜜雪兒並不喜歡他從政,但他無法安於現狀,焦躁不安。最後她只好妥協,讓他姑且一試。他不抱勝算競選國會議員,竟意外得勝。競選總統也一樣,沒人想到他竟能打敗希拉蕊奪得民主黨提名,更沒人想到他能在步步苦戰最後贏得大選。

從他濃黑的眉毛, 看見他不尋常的母親


選戰接近末期,爆發了萊特牧師講道詞事件。歐巴馬和萊特私交極深,可說是英雄相惜的交情。他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書裡難得一見他動心動容的場面,連站在肯亞鄉間父親墓前都有點漠然。但他寫自己第一次到萊特的教會聽他布道,竟不覺熱淚直下。那場布道講題便是「大膽希望」,歐巴馬第二本書的書名。在一般情況下,萊特事件可以從長計議,和緩澄清。但選戰講求快捷和激烈,傾向過度簡化事實,以非黑即白來製造是非、煽動情緒。很快越演越烈,最後歐巴馬不得不在費城發表演說熄火。之前他一直竭力避開種族話題,著力勾畫遠景。現在局勢所逼,再也無法迴避了。於是他昂然面對,觸犯美國政治上最大的禁忌:坦承種族問題仍然存在。然他儘管批評萊特用語不當,卻仍努力維護兩人情誼,拒絕與他「劃清界限」,說:「我沒法和他斷絕關係,就像我沒法和黑人群體斷絕關係。就像我沒法和我的外婆斷絕關係……」那場演說真摯動人,也許是整個大選裡最重要最感人的演說。這個也許不夠黑、身世不夠悲慘的黑人不但打動了黑人,也打動了其他人。最後歐巴馬和萊特還是不免公開決裂,他們的友情成了「不是朋友就是敵人」的政治競技場的犧牲品。

馬丁路德牧師當年那聲深入人心的高喊:「我有個夢……」是什麼夢?黑人的夢?白人的夢?是歐巴馬父親的夢?是他母親的夢?

歐巴馬還住在印尼時,他母親曾告訴他:「你的濃眉是我給你的……可是你的腦袋,你的性格,來自於他。」讀到這裡我大為驚訝。她是個聰明又特立獨行的人,絕非一無是處。顯然,她覺得在印尼那樣腐敗不安的環境下,單憑自己來激勵兒子上進有點無力,所以抬出歐巴馬父親來幫忙,這很可理解。但那樣自我抹煞便讓我不解。以她思想作風的果敢前衛,自貶到那種程度,頗耐人尋味。是出於潛在的歉疚嗎?還是女性自卑?難說。但無疑,她充滿了夢想。

不管駕著誰的夢想,歐巴馬走出了自己的困惑和鬱悶,成了美國史上第一位黑人總統,為分歧的美國政治帶來生機,也將民有民治民享的理想再度引進全民的視線。在他就職前夕,多少人張大了眼睛熱切期待,如尼采的書名所說:「看,這個人!」而我在注目同時,不免要從他濃黑的眉毛,看見他不尋常的母親。

【2009/01/20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