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吳興國
我正式進學校的那一天,母親哭得唏哩嘩啦,每向前走兩步,就回過一次頭,和我揮手。
我,十一歲,剃個小平頭,白襯衫、卡其短褲,直愣愣地站在校門口,目送她離去。她是個美麗清瘦的女子,一頭長長波浪的黑髮,配上一身婀娜多姿的絲質旗袍。曾經,她是「西南聯大」的女大學生,國共內戰之後輾轉流落台灣;然後,她的身分從將軍的千金女變成了女幫傭。記得小時候黏在她身邊幫忙捻菜根,經常聽她用甜美的嗓音幽幽唱出:「手拿金鳳凰,我抬起頭來想一想……」。
母親把我送到「復興劇校」,不只因為我在華興小學唱聖詩時,曾經獲得聲樂老師不斷的誇讚,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必須找到工作才能獨立撫養我和哥哥。從華興育幼院到復興劇校,我對命運充滿怨恨,我和母親是如此相愛,我喜歡為她綁辮子,夜晚拉著她的髮辮才好入睡。媽媽常對我唱著歌,所有的愛和語言都在她的歌聲中,但是,我們總是聚少離多!
當她送我到劇校時,眼淚不能遏止地如斷線的珍珠,或許她已經聽聞,要變成一個唱戲的角兒,不知要挨多少的鞭子,她總是對我輕聲細語,不曾更不捨得動孩子一根汗毛,如今卻把心肝兒送進嚴酷的監牢中;相較於過去必須有人把我從母親身邊拉扯開來的場景,我這次並沒有哭,我很平靜地對她擠出微笑,進入劇校的第一天,我決定認命……。
我沒有父親,有老師
八年……,在師長和同學面前,我非常緘默,越緘默,我就越害羞,越害羞就越自閉,越自閉就越自傲!我的骨氣硬,小時候寄人籬下,不喜歡別人瞧不起,我練起功來那樣地拚命,一方面也因為怕想家,另一方面不想人嫌棄我;每天從天未亮就被打醒,追趕在太陽還未露臉之前,必須跑上山去吊嗓,山下的豬啊、狗啊、山羊啊,跟著我們稚嫩的嗓音一起合唱,此起彼落。
毯子功、基本功、把子功,是上午必須完成的課程,下午學戲,晚上演戲,沒戲的時候就上一般教育學科的課程。當然,坐在教室裡,同學們通常都是打瞌睡流口水的時候多。我被選中武生行當,更重視功底,除了平常訓練外,也趁黑夜起床悄悄地練私功。我不能讓自己有一分一秒的空間去想媽媽,那會令我心碎。剛進劇校的那一年,我練拿頂,腳在上、頭在下,二十分鐘堅持不下來,一邊拿鼎、一邊想家,從臉面上滴落下來的那鹹鹹的滋味兒,已分不清是汗還是淚。
我沒有父親,也不知道父親的長相,多少就把教戲的老師都看作是父親;他們全是嚴父,粗粗厚厚的棍子握在手上,稍不留神,一大板子就打下來,男同學脫光身子共浴一室時,會互相嘲笑身上有多少淤痕,還戲說是幾條槓的將軍;我的淤痕大部份是「打通堂」得來的──一班同學只要一人犯錯全班挨打。對抗嚴父的方法,就是表現地更有尊嚴,這是我在劇校的生存之道;我以謙卑安靜的方式向他們低頭,這也令我在學戲過程中,能專注傾聽他們對我的教誨。
這一群跟著國民政府來台的京劇演員,追隨創校的王振祖先生,設立私人的復興劇校。如果沒有 蔣中正先生的支持,早就垮了。在壓腿耗腿的時間裡,就聽他們娓娓道出京劇在民國初年轟動的盛景,哪一個角兒唱一齣戲拿多少黃金!哪一個角兒唱戲多神奇,那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不比戲台上的帝王將相、王宮娘娘差!這些話對我們這群經常吃不飽飯、眼冒金星的小伙子而言,是多大的憧憬。
然而,京劇在台灣逐漸沒落的情景,也常警醒這群老人;小時候老師會摸摸我的頭說:「唉!好樣兒的!你生錯年代、生錯地方了!」
拜師學藝,卻拔了香頭
當兵的時候,我在陸光國劇隊遇見了生平最嚴酷的師父,人人口中的周瘋子——周正榮師父。聽說他一睜眼就是聽戲、唱戲,一輩子如此,愛戲如痴如瘋。他和丑角吳劍虹、花臉馬維勝、硬底二路老生楊傳英和鼓王侯佑宗五位老前輩,對我青年時期的演員生涯有很大的啟示作用。
陸光經常四處勞軍,不管官兵愛不愛看戲,這是例行公事,誰也不能違背。年輕演員常在司令台上馬馬虎虎、嬉笑怒罵,隨隨便便地演,但是這五位前輩,不管場地多惡劣,台下軍人多喧鬧,永遠投入、專注、認真,永遠是水準以上的演出。記得有一次,在戶外演出,起大霧,司令台上面正演出《打棍出箱》,文武場看不見演員,演員也看不見演員,觀眾更看不見演員,但是,五位老前輩照演照唱,一板一眼十分精準,我驚呆了!震撼了!那種態度,那種專業的品質,對後生晚輩真是一種典範。
在這樣崇拜心情下,我改唱老生並拜周正榮先生為師,這是台灣第一樁拜師的儀式,當時,我?歲。我以為他很快地會把一生苦學的絕活教給我,我隨侍在旁、倒茶遞水,看他排戲、練戲,小小心心,就怕老師生氣。老師膝下無兒女,所以每週日中午,我必會攜妻帶兒與老師相聚,周師母和老奶奶十分慈愛,每次必備美味的家常菜肴款待。過年,我定行師生大禮,跪膝拜年。現在想起來,一切恍如隔世。
漸漸,老師從言教、身教之後,開始教我唱戲。但在這同時,我私下已和幾位年輕演員醞釀「革命」,《慾望城國》的構想越來越清晰,我和老師之間在學戲中產生的摩擦越為加劇,猶記最後一次和老師的對話是這樣的──那是他第三次用棍子打我,我抓住了棍子,冷冷地說:「老師!我已經三十歲了,知道求上進,學戲一定要用打的嗎?」老師氣得渾身發抖,頹然放下棍子,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這麼一來,等於是我們拔了香頭,多年情同父子的關係全然推翻,直到老師閉上了眼睛,他都再沒有與我相認。
毀滅也會帶來傳承
奔馳了十五年,曾經在兩年前落馬一回,療傷後重新出發,比當年《慾望城國》首演時,更加令我心驚膽戰。這次合作的夥伴,都是二、三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我一次一次告訴他們:「年輕人啊!要謙虛啊!要努力啊!用你的智慧、用你的心靈吧!」這些話隨著年齡的增長,越說越多,我看到京劇的危機,每一位同行都要有夸父追日的精神,才能與時代賽跑,毀滅是為了創新,創新是為了傳承,所以,傳承不是全盤的沿襲,傳承會帶來毀滅,毀滅也會帶來傳承。
是我殺了父親?!
已經很久沒再想起周正榮老師了,幾乎不作夢的我,卻在去年六月夢見他。在夢中,我赤手空拳與他在山谷中對決,最後,我奪走他的劍把他殺了!驚醒時,感到痛苦不堪,沒隔幾日,就突然接到師母來電,說老師過世了!小時候,街坊鄰居笑我出生後就死了父親,是因為我命中剋父,這次命運之神又戲弄了我一次。要我相信老師的辭世是我的關係。或許是老師放不下心,在冥冥中傳授了劍法與我,把他對京劇的愛、堅持和勇氣傳遞給我。
今天,我站在舞台上,一如孩提時期初次被鑼鼓震破膽的情景,若不是老師一把推我出去,嚇得腿軟的我真不知道怎麼上得台去。現在,我推我自己,我逼我自己,一如出征的戰士,我是我自己的敵人,我向命運揮劍出鞘﹔這一戰,從我學戲的那一天起,祖師爺早就設下的局,我已不是我,我遺忘了自己的本名,母親口中親喚的「秋兒、秋兒」如此溫柔的名字,偏偏老師給我這麼一個剛強的「吳興國」,吳興國─某一個唱戲的,西元2001年,在台北的新舞台,演出一場自大自狂的獨角戲,把莎士比亞與京劇在他一人身上交鋒作場,這齣戲就叫─李爾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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