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anuary 22, 2007

末代皇帝的恐懼與台灣御醫








我的父親黃子正

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的癥結在於:溥儀內心對日本人的恐懼。要把這個歷史故事說清楚,必須先暸解三位關鍵人物,第一位是他的私人醫師,家父黃子正,第二位是滿洲國國務總理鄭孝胥,第三位則是關東軍派在他身邊的聯絡官吉岡安直。先談家父。我家祖先在清朝乾隆年間渡海來台,居住在大稻埕一帶。先人在台、閩兩地從事經貿。傳到第四代,我的曾祖父黃水性在台北市迪化街蓋了一棟長條型的閩南式建築,台語稱作「竹篙厝」,前面是商店,後面作為倉庫。當時,從福建來台的商船,可以沿淡水河航行到大稻埕,卸下來的貨,儲存在屋後倉庫,商品則在屋前店面待價而沽。

我的祖父黃煙篆改行習醫,在日據時期擔任公醫,有恩於新竹人謝介石。家父黃子正和堂叔黃樹奎兩人都出身自台大醫學院的前身台北醫專。畢業後兩人相偕到上海開業行醫,不久之後,家父又到長春(當時稱為「新京」),開設「大同醫院」。

國務總理鄭孝胥

鄭孝胥是福建人,和溥儀的老師陳寶琛是同鄉。在前清時期中過舉,當過清朝駐日本神戶的領事,也作過一任廣西邊務督辦,國學基底扎實,詩書文章都相當不錯。民國成立之後,鬻書筆潤維生,很受陳寶琛賞識,而一再向溥儀推薦。民國十二年夏天,鄭孝胥第一次和溥儀見面,即暢談他「大清中興」的構想,溥儀大為傾倒,立刻請他留下當「懋勤殿行走」。嗣後,鄭孝胥為建立滿洲國出了許多力。1932年滿洲國建立之後,他也順理成章成為第一任「國務總理」。

當時閩、台之間交流十分頻繁,滿洲國成立後,鄭孝胥因為自身是福建人的地緣關係,提拔了不少台灣人到滿洲國政府任職,其「外交部總長」即為新竹人謝介石。

滿洲國建立之初,溥儀體弱多病,亟需找一位醫生照顧他的健康。當時日本關東軍不准他用中國醫師,他自己又不信任日本人,雙方折衝之下,鄭孝胥就找「既不是中國人,又不是日本人」的台灣人謝介石,請他替「皇上」找一位御醫。家父雖然是西醫出身,同時兼習中醫,在種種因素因緣際會之下,謝介石即介紹家父,成為溥儀的私人醫生。

「帝室御用掛」吉岡安直

當時所謂的「滿洲國」,其實是日本人控制下的傀儡政權,內閣各部總長是中國人,次長則是日本人,日常政務幾乎全由次長決定,甚至連宮內府亦不例外。「帝室御用掛」吉岡安直便是關東軍派在溥儀身邊的聯絡官。吉岡是日本鹿兒島人,溥儀的弟弟溥傑到日本陸軍士官學校讀書時,吉岡還在該校擔任戰史教官,兩人結為好友,關東軍知道了這層關係,再加上吉岡本人的積極活動,1935年,關東軍終於任命他為高級參謀,派他「掛」在「滿洲帝室」達十年之久。

那時候,宮內府設有「憲兵室」,住有一班日本憲兵,監視宮內的一切活動。根據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的說法,關東軍好像一個「強力高壓電源」,他自己本人就像一個「精確靈敏的電動機」,吉岡安直就是「傳導性能良好的電線」,他這個皇帝「不能過問政事,不能隨便外出走走,不能找個『大臣』談談」。當關東軍那邊沒有電流通過來的時候,他在「宮內」根本無事可幹,日常生活用八個字就可以概括:「打罵、算卦、吃藥、害怕」。

鄭孝胥和「凌升事件」

1934年,溥儀「登極」後,對日本人已經開始心懷戒懼。翌年四月,他在日本人安排之下,到日本訪問,回到長春不到一個月,關東軍司令官南次郎告訴他:「鄭孝胥總理倦勤思退」,溥儀大吃一驚。後來多方打聽,才知道鄭孝胥不久前在他主辦的「王道書院」裡,向學員發了一次牢騷:「滿洲國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就該讓他自己走走,不該總是處處不放手。」日本人知道了,立刻把他一腳踢開,在日本憲兵隊的監視下,只能留在家裡作詩、寫字。不久他的兒子「國務院秘書官鄭乘」暴斃;三年之後,鄭孝胥本人也在長春暴卒,據說都是出自日本人的暗殺。

1936年,滿洲國的「建國元勳」之一,興安省省長凌升在省長聯席會上發牢騷,說他在興安省無權無職,一切都是日本人說了算。開完這個會,凌升回到本省,立刻被抓走,並以「反滿抗日」罪名,跟幾個親戚一起被處斬首。

〈帝位繼承法〉

「凌升事件」使溥儀感到極度不安,讓他感到更恐懼的,則是日本人搞的〈帝位繼承法〉。1935年冬,溥傑從日本回到長春,當了禁衛軍中尉,本來溥儀想幫他安排一門親事,吉岡立刻向溥儀表示:為了增進「日滿親善」,關東軍希望他和日本女子結婚,本在繁大將要親自替他作媒,希望他這位「御弟」能作為「親善」表率。

1937年4月3日,溥傑與嵯峨勝侯爵的女兒嵯峨浩在東京結婚。過了不到一個月,關東軍便授意國務院通過一項〈帝位繼承法〉,明文規定:皇帝死後由子繼之,如無子則由孫繼之,如無子無孫則由弟繼之,如無弟則由弟之子繼之。

溥儀一看就明白:這個〈帝位繼承法〉最緊要的只有「弟之子繼之」這句話,關東軍要的只是一個有日本血統的皇帝,必要時候,隨時可以拿他們兄弟開刀。由於時刻擔心自己生命的安危,溥儀宮內生活的第二件事就是「算卦」,吃素念經,求神拜佛,占卜打卦。譬如,溥傑的日本妻子懷了孕,溥儀就「提心吊膽地為自己的前途算過卦」,直到得知她生的是女兒,「才鬆了一口氣」。

「慮病症」和疑心病

因為日夜擔心自己的安危,溥儀得了嚴重的「慮病症」,不僅嗜藥成癖,而且還收藏各種藥品,中藥有藥庫,西藥有藥房。他的侍從主要的工作之一,便是替他管藥房、藥庫;每天他的私人醫師為他打補針,總要忙上幾小時。1996年,我藉著到吉林大學講學之便,順道參觀溥儀在長春的舊「皇宮」,這所建築據說是由道尹衙門改裝而成,並沒有一般皇宮的氣派。皇帝居住的「緝熙樓」,一端是皇帝寢室,另一端是皇后寢室,中間則是個藥房,也就是家父替皇帝看病的地方。在世界各國的皇宮中,這種「寢宮」的格局,大概也是絕無僅有的。

除了「害怕、算卦、吃藥」之外,溥儀的日常生活還有一項「打罵」。由於疑心病極重,成天擔心有人會害他,「脾氣日趨暴躁,動輒打人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