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04, 2007

張大春  (20070904)




孩子們說話常給人一種兩極的錯覺。無動於衷者往往不求甚解,率爾放過,以為孩子不過就是成天練著說些廢話的小動物;大驚小怪者則鋪張揚厲,驚為天人,總要夸言孩子純淨的心靈飽含豐富智慧、超越成人。

我觀察了幾年,發現孩子的廢話總是插入哲學思考的鑰匙,你任它插在那兒鏽死,它也不過裝飾了一個「通往智慧的甬道曾經存在過」的假象而已。


張容對我說:「我發現一件事:我們吃的每一口東西都是唯一的一口,因為下一口跟這一口就是不一樣的,一定不一樣,每一口都不一樣。」
妹妹不能讓哥哥專有任何一個發現,立刻搶著說:「另外一口就是另外一口,這個我知道,吃飯就是從一口吃到另外一口、再吃到另外一口。」

我忽然覺得這不是廢話。

我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比喻──沒有兩口飯是一樣的,就像沒有兩顆石子兒是一樣的、沒有兩朵花兒是一樣的、沒有兩個人是一樣的。」我跟孩子們打了一個比喻:「站在一條流動的溪水裡,溪水從你腳下流過,隨時都有水經過你的身邊,可是卻從來沒有任何兩滴水是一樣的。」我沒提萊布尼茲,或者他那句名言:「沒有兩滴水是一樣的 」,我說的是孔夫子。

《論語.子罕》中一條著名的警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章句家們無不以為這是孔夫子感嘆「歲月不居、往而不復」。但是,如果從本篇整體內容上看──〈子罕〉恰恰是一個大致圍繞著孔夫子個人打轉的篇章,包括他的人格、個性、抱負、成就、自許和感慨──較諸他篇,〈子罕〉也出現了更多的「我」、「吾」。「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當然有感嘆時光一去不復回的意思,但是更多的恐怕是一切消逝之物。這個感嘆,不徒然是個人年華老去,壯心未籌等等,還是孔夫子個人生命情調的體現:無所依、無所住、無所固、無所求。

這是我稱之為「子罕精神」的一個面向:「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如此,「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也是如此,「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乃至「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無非如此──這樣的一個從「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孔子很少談利,祇鑽研天命或仁的問題)開其端、揭示其面目的篇章,又是如此直接地指向老子了:「上善若水」。

上善,一個至高的境界。澄澈、不拘、周流不住、容有巨力、清滌一切,以及,從最細小的個別分子上說;上善的品質之一──我們終於回到萊布尼茲了:「沒有兩滴水是一樣的!」

最後,我把「不同的兩滴水」倒進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也不知道誰溶解了誰。「『消逝』這件事,讓我們體會事物本質的不同,就像水一樣。」說到這裡,我發現愛憂慮的張容眉頭皺了起來,他一定在擔心著「逝去的水」這句話。我趕緊跟他說:「地球上的水的總量從來沒有更多、也沒有更少過,永遠就是那麼多。乾淨的水,被我們喝過、用過,流到溝裡、河裡、海裡,蒸發成雲、下成雨,又讓我們喝了。一滴水,被孔夫子喝過、尿出來;拿破崙又喝了、又尿出來;爺爺也喝了、也尿出來了───」

張容很擔心地問我:「那爺爺的尿我喝過嗎?」

妹妹卻高興地問:「那我的尿哥哥喝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