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24, 2007

福田

1998 年 5 月 4 日,佛教三大流派中的兩大流派--藏傳佛教和漢傳佛教,在世界都會中心紐約舉行了對談,切磋佛教真義,研討佛教在二十一世紀的發展方向。這是世界佛教界的一件空前盛事,自佛教誕生二千五百年來,還不曾有過這樣一次跨國的高層次對談。在對談地點「玫瑰廣場大廳」,雖然門票價格高達一百美元一張,場內兩千餘座仍然爆滿。世界數十國新聞媒體記者雲集紐約,通過電視和報紙向全世界報導了這一盛事。

既是空前的世紀對談,主談人非得是宗教領袖不可。代表藏傳佛教的主談人是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十四世達賴喇嘛,這是一位廣為人知的高僧,而代表漢傳佛教的主談人則是著作等身的高僧聖嚴法師。

有關這場世紀對談的盛況,紐約的中文大報有連篇累牘的報道,僅擇其標題幾例:

「達賴、聖嚴對話三小時,漢藏交流,二千現場觀眾傾聽顯密高僧智慧語,掌聲笑聲,贊嘆歡喜。」

「神通雖有須慎用,人間終將有淨土。開悟澈悟,追求空性相應。唯智唯明,光明永續不斷。」

「兩高僧妙語如珠,掌聲頻響。信眾受法而滋潤,滿心歡喜。」

「達賴聖嚴弘法大會,三天切磋功德圓滿。華、藏、洋信眾跨越種族藩離萬流歸宗,經、律、論啟發世人智慧心靈大放光明。」

這場世紀對談結束後,台灣中華電視公司「點燈」節目主持人李文媛小姐到聖嚴法師的下榻之處採訪了他。

李文媛:「聖嚴法師,請您談一下,您從台灣到日本留學,後來到了紐約,您為什麼會到紐約來弘法?」

聖嚴法師:「這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我讀完書以後,拿到了文學博士學位,本想回台灣,但是台灣沒有人要我。因此,我想,回台灣的因緣暫時還沒有成熟。這時美國的沈家楨先生建議我到美國看一看。我最初的時候租房子住,沈先生每月為我繳房租。然後我們買了地方,沈先生替我們付了一筆錢,還有一位大乘寺的太太也捐了一筆錢,我們買了一座破房子,自己慢慢地修,修了快兩年才修好 …」

李文媛小姐和聖嚴法師問答的這段話,說的是 1969 年至 1978 年間的往事。聖嚴法師在自己的著作《聖嚴法師學思歷程 》(台灣正中書局1992年出版) 有這樣幾段的敘述,

當時,因為從台灣出去的留日佛教青年之中,還沒有一個學成回國的。所以,我的師父經過考慮之後,反對我出國;本來答應支持我出國留學經費的一位南洋華僑佛教徒也變了卦;而當時的善導寺,沒有支援我的義務。我在民國五十八年三月十四日,離開台北飛往東京時,除了一張機票之外,其是阮囊羞澀,幾乎是在國內佛教界的一片反對聲波中,踏上了我留學異國征程。

「我在曰本留學,隨時都有斷炊之憂及輟學之慮,因為沒有固定的資助者,以至於在頭兩年之中,我也常去為華僑誦經,給華僑說法。所得雖有限,終是不無小補,也比脫下僧袍去餐館打工好些。偶爾有東南亞的華僑佛教徒到日本訪問,我也賺取一點導遊費 ‥.」

聖嚴法師 1930 年出生于江蘇省南通縣的一個赤貧農家,小時候只斷斷續續上過四年小學,十四歲出家當了小和尚,二十歲參軍做了通訊兵,三十一歲因病退伍,又做了和尚。他是一位勤於自學,善於獨立思考的學者型和尚。在進入日本東京立正大學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之前,已經在台灣出版過幾本佛學著作,還在雜誌上發表過很多佛學論文,甚至發表過小說、散文、詩歌,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青年,在東京備受熬煎,引起了台灣的著名作家、出版家朱斐居士的同情,朱斐居士辦了一份世界有名的佛學雜鋕《菩提樹》,就在這本雜誌上把聖嚴法師的情況報導了出來。

沈家楨和居和如都是《菩提樹》的常年贊助人,也是朱斐居士的好朋友,看到報導之後,夫妻倆決定資助聖嚴法師。沈家楨給朱斐寫了一封信,請他調查一下聖嚴法師修完學位需要多少錢,並請他不要告訴聖嚴是誰資助的。不多久,朱斐便將情況傳遞到美國,沈家楨夫婦就從 ASC 的瑞士帳戶裡撥出一筆錢,匯到東京立正大學的中國留學生張聖嚴手裡。 (聖嚴法師本姓張)

聖嚴法師在 1992 年出版的書中繼續寫道:「過了一個學期,也就是民國六十一年的夏天,就有位隱名的善士從瑞士給我來信,答應支援我留學的費用。可是,由於當時美金貶值,我所申請的那一筆錢不敷開支。山本先生 (博士導師) 知道後,便對我說,希望我民國六十四年春,在他退休之前,提出博士論文就好。至於經費,他會為我設法,每年六十到八十萬日元。幸好瑞士又給我不夠的數目補足,第二次匯到。可惜就在那一年,山本先生也就過世了 。」

當時只有朱斐居士知道聖嚴法師屢次在信中提到的「瑞士善士」是誰,一想到能把聰明的聖嚴法師也蒙在鼓里,朱斐居士就覺得很樂。就這樣,從 1972 年到 1975 年,聖嚴法師每年都會從瑞士得到匯款,當他把目光投向世界地圖的時候,他堅信在那個面積很小的美麗國度裡,有一位善士,像觀世音菩薩那樣,正在默默地幫助他度過難關。他一定要努力學習,拿到博士學位,絕不辜負這位善士。

日本當時並無哲學、宗教學、歷史學的博士學位,凡是研究哲學、宗教、歷史的學生,能夠拿到的最高學位就是文學博士。日本人過去都是攻讀十至二十年博士課程之後,才有可能拿到文學博士學位,從無例外。聖嚴法師只用了四年時間就拿到了博士學位,不僅在東京立正大學不曾有過,在日本歷史上也開了先例。一個只受過四年小學教育的人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實在是難得。

聖嚴法師拿到博士學位後,瑞士匯款自然就停止了。但是,在美國卻出現了一位沈家楨先生與他的老同學老朋友沈嘉英一起,為聖嚴法師在日本出版博士論文提供了一筆贊助,在日本出版博士論文可不是什麼賺錢的事,作者不但無錢可賺,還得倒過來付給出版商費用。聖嚴法師這本四十萬字的博士論文,結結實實地花掉了二百多萬日元,把他所有的積蓄一掃而光,還得加上兩位沈先生的贙助才得以出版。

接著就發生了聖嚴法師對李文媛小姐說的那個問題,在「台灣沒有人要我」的情況下,沈家楨邀請聖嚴法師到美國。在紐約大覺寺做了住持,還當選為美國佛教會副會長。聖嚴法師初來美國,不懂英語,沈家楨就為他請了家庭教師,按年小時十四美元支付教課費。

對瑞士匯來之款,聰明的聖嚴法師已經有了覺察。1992年,他在書中寫道:「僑居在美國的沈家楨先生,原是一位航業鉅子,所以跟東方航運公司的董浩雲先生 (作者註,香港特首董建華之父) 關係也很好,因此,我的大批圖書,也由該公司免費從東京運到紐約。不過,沈先生公司的船,都是走的美國國內航線,由於他篤信佛教,虔誠地護持,我在東京求學時,從瑞士轉來的獎學金,也可能就是出自於他的支援。他還沒有明白地承認,但是我想,除了沈先生以外,沒有其他的人。在資助我之前,他也曾經贙助過另一位已經還俗的僧人去留學日本,可惜沒有學成。」

好一個聖嚴,果然腦筋好得很,不但斷定除了沈先生之外,沒有其他的人,而且還摸出沈家楨曾經贊助過另外一個留學日本的青年。也不知道他是從那兒摸到的情報。

現在回到 1998 年 5 月的紐約,此時的聖嚴法師已經是一位名揚全球的大佛學家,擁有數百萬信眾。他在紐約曼哈頓一座三十二層高的大樓房間裡告訴李文媛小姐,對談結束後的首要事情,就是要去莊嚴寺探望他的恩人沈家楨老居士。

敏捷的李小姐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帶領電視攝製組先於聖嚴法師前往莊嚴寺, 時間是 1998 年 5 月 24 日,星期日,那天天氣晴朗,兼任美國佛教會醫療慈善功德會會長的沈家楨正在印光樓與醫慈會醫師理事長鄭靈醫生接待前來接受免費治療的中西患者。聽說有個電視台來訪,沈家楨便趕回家中。

李文媛小姐在 6 月 1 日播出的電視節目 K聖嚴法師感恩行,中回顧了這次採訪,「這次紐約之行,除了採訪到達賴喇嘛之外,更重要的是,我們拜訪到聖嚴法師生命中的重要恩人沈家楨居士,同時發現了一個成功於紐約寧靜郊區,卻流傳久遠的動人故事‥.,我們一行人來到座落於距紐約一小時車程的莊嚴寺,見到聖嚴法師的恩人沈家楨先生。他一生傳奇,曾是世界航運鉅子,榮登美國及世界名人錄,創建莊嚴寺,並默默資助許多出家人。但是,我對他最深的印象,卻是他八十五歲的年紀,滿面燦爛的笑容,滿臉歡喜自在,對他施恩於人,他總是說,「忘記了,不要再提了 。」今天,聖嚴法師來到莊嚴寺,又與他的恩人沈家楨見面了。

似乎是為了回敬沈家楨「蒙」了他許多年,聖嚴法師這次也來個突襲,當他忽然出現在沈家楨面前時,令老人又驚又喜,二人攜手走入和如圖書館,共同接受中華電視公司「點燈」節目主持人李文媛小姐的採訪。

在李小姐再次提起當年的事情時,沈家楨發表了這樣的談話:

「聖嚴法師實際上才是我最大的恩人。各位想一想,聖嚴法師救了多少多少人?今後還會救多少多少的人?他的影響力並不侷限於中國人;美國人、外國人,都受到他的影響。假定我當時那點錢買了一件古董,或一張畫,放在我家裡,各位再想一想,到今天,你是歡喜幫助一位法師呢 ?還是歡喜真個古董放在家裡呢 ?」

他接著說:「所以,我覺得,佛教裡面其實已經講得很清楚,所謂的種福田,聖嚴法師就是我的福田。他到了美國之後,給我的影響,給我的教導,這些我都感激不盡。在大覺寺的時候,他教我打坐,等等。我今天萬萬沒想到,聖嚴法師在這麼忙的情況下,和達賴喇嘛對談完之後,還能抽出時間來這裡轉轉,陪著我,我根本沒有想到還有這樣的事。所以,今天,我不但想到了聖嚴法師救別人的恩,而且想到了他對我的恩,能夠使我更起悲心,實在是非常地感激 ! 」

他們都坐在和如圖書館的沙發上,沈家楨講這些話的時候,聖嚴法師一直微笑著,然而,當沈家楨講完這段話,緊緊握住他的手,有力地搖撼了幾下時,聖嚴法師卻再也笑不起來了,一股巨大無比的感動從心底湧起,六十八歲的一代高僧聖嚴法師,不禁雙手掩面而泣。

在這一刻,這位高僧想起了什麼?他想起了貧窮的父母?想起了自己幼年時的辛酸?想起了軍中十年的磨難?想起留學期間的苦熬?想起了受人擠兌壓制的悲哀?想起了天外飛來的匯款?想起了來到美國的美好時光?想起了自己今日的成就?

也許他什麼也沒有想起,他只是看到跟前這位白髮老人的慈祥面孔,聽到了他永遠溫和的話語,這就夠了,這已足夠令人為之感動落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