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24, 2007

追浪人阿郎




 我想,這是一個老朋友的點滴故事,他的文字零散,卻真摯一如他純粹浪裡來去的態度。於是,我們叫他:追浪人。

 「有一天,如果我老了,老到什麼東西都記不住。我想,希望能記住的幾件事。我希望能記住的第一件,就是,曾經,我會衝浪。曾經我在颱風天下水,兩層樓高的浪,不敢讓家裡的人知道,獨自體會那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快感。而第二件,我希望記住的,那就是,我曾經愛上過非洲鼓。曾經在深夜的海邊、山上、火堆旁,盡情地享受人類最原始的節奏,沈溺其中,享受那腎上腺素,盡情快力的分泌……嘟嘟答……嘟嘟答答……幻想著非洲大地草原上奔馳的動物,大自然中一起演奏過生命的樂章。我希望能記住的第三件事情,就是遇見了雪人的那一刻,希望能永遠記住那種感覺,是開心的,是無法形容的,也希望能記住那個自己覺得是甜美的約定,那個為期一年的約定。如果有一天我老了,老到記不住任何事,真的希望有人能提醒我,記住這些曾經美好,曾經也讓我痛苦的回憶。如果有一天我老了,老到記不住任何事的時候。」

 ●
 阿郎是我們衝浪的伙伴,也是前輩,他浪裡來去的資歷已逾八年,在講究倫理的衝浪文化中,他也是許多新手入門時的導師。不過,他去年卻離開了墾丁,告別了他深愛的南國。我知道,這段時間內,他獨自一個人駕著吉普、綁著浪板、帶著他的夏威夷四弦琴(Ukulele)與非洲鼓,到臺灣各地的浪點去漂流。更多的時候,為了生計,他蟄伏台中,靠工地為家,以木匠的手藝維生,是大都市中芸芸眾生,如你我一般的一員。不過他已經年近不惑,在城市中有時我們偶遇,或許是在忠孝復興站的捷運列台上,也或許在衝浪伙伴的大都市的寓所中,他身著工地服,髮色蒼蒼,從快速的城市移動中閃了進來,我們停箸、酌酒,為各自的生活吐露一些細節──沒有說的是,他始終沒有忘情要回到那個我們都深愛的國度裡去。

 「第二十三號颱風已經在昨晚偷偷形成。今天,南灣街上無人。海邊封鎖,只有風,到處流竄著。店裡,照常營業,比薩店選擇在今天開幕,黃曆上說的好日子。但目前颱風走向不明,北有東北季風,壓制這顆颱風的走向,而且這顆颱風沒有後援的能量。落山風加上颱風加上低壓,心情真是有夠給它雜亂。這幾天,浪型並不好,倒是下午都會出現黃昏小高潮,聊表安慰。期待南灣出現巨浪,最好時機應該在星期天以後,敬請大家祈禱。風依舊吹著,我們依舊在這裡活著。」

 ●

 在墾丁的最後一份工作,阿郎是南灣小酒吧裡的bartender。也曾和朋友共同經營餐廳,但總是金源不足,後繼無力,至無疾而終。他的小吧曾是我們的窩。好多夏日的午後,阿郎要不窩在店門的沙發上打盹,要不就是悠哉悠哉晃到南灣的沙灘上去散步。容許我這麼誠實的說──在我而言,那挺像一個阿伯午後清閒在他家巷尾閒話家常的光景。沙灘上都是他的老朋友了,帆船業者,水上摩托車的駕手,還有挺著浪板準備歸家的浪人,他一個一個招呼過去。或甚至浪好的時候,我們是在水裡相遇的,招呼個一兩道浪;或沒浪的時候,就彼此坐在浪板上打屁,消磨懶洋洋的日頭,如屋前的老狗在暖洋下撒賴,翻身,躍海。更多的時候衝浪幫眾穿過墾丁夏日的車潮,在人車鼎沸的店門口,搬出非洲鼓,就這樣嘟嘟答……嘟嘟答答……伙伴們對話起來,稱職地扮演起南國猛男的度假風景。

 「今天,就在早晨6點,接到了小瑋緊急電話,哈哈,佳樂水出現好浪了,只是還在恍神的我,坐在沙發動也不動。6點30分,電話又響了,這次是A-Wu民宿老闆娘,緊急通知,佳樂水起好浪,哈哈,真不知該怎麼辦。好累。此時另一個房間裡的怡人,聽到消息,二話不說,忽然間,大喊一聲,部隊集合,出發,哈哈。……佳樂水,浪持續變大強而有力。喚醒了,浪頂上的舞者。等待著每一道好浪,盡力地在浪的頂端,演出。」

 ●

 阿郎剛衝浪的時候,陸續從泰國帶回幾張浪板。那時他的工作是導遊,常往來東南亞之間。有一次,他在曼谷的Rip Curl衝浪店看到一塊兩面對削花紋的九呎二長板,好喜歡,心裡癢癢受不了,買了!但,怎麼帶回來?九呎二,270公分!當下先讓店員用瓦楞紙包裝,抬出商店,嗯,店員幫他叫來一台嘟嘟車(tuk tuk,去過泰國的人都知道,當地特有交通工具,以125打檔車為動力的三輪車,車架還裝飾七彩炫麗的霓虹燈),把浪板從後頭插進,露出來的一大截就招搖地在曼谷的市街上前進,招攬了一個個外國觀光客的目光。但即時的大雨阻擋了他,東南亞的季節雨恩澤下起,阿郎跟他的新板困在曼谷著名的車陣中,兩小時動彈不得。我懷疑,要是雨下不停而水漲起,阿郎會不會就此下板而破浪前進。

 「我想,在這個時候,講這些,有點做作,但我知道,這是我的真心話。母親節、父親節、除夕夜,我想,總是我心裡最難過的時候。其實,真的好想,開開心心的在家渡過。但,我好像一直在逃避,我想,好勝心太強的我,總覺得,自己一事無成。自己,是家裡,最沒出息的一個。也,最讓你們頭痛的一個。我心裡,一直存在著,一直在我耳邊。我知道,你們根本不計較這些。只是,我真的,真的……唉,後天,又是母親節了。我,還是一樣,一事無成,還是一樣,我只想對你們說聲,我愛你們,也請你們,原諒我的不懂事。我……」

 ●

 曾經,冬夜一個旅人,告別墾丁的第一個月,阿郎展開他在這塊島嶼大地的巡迴之旅,一張板,一只鼓,走到哪睡到哪。夜晚他在白河的荷花田和伙伴道晚安。清境山上,他把手機遺忘在咖啡館,咖啡店長卻循著寒冽底生命鼓聲,找到了主人;阿郎說,他用solo的自由鼓聲和峻嶺對話。下一站?他說,仔細聽,風會有答案,不羈的影子……

 阿郎是我認識最純粹的衝浪者之一。說實在,我不知道衝浪要花多少錢,除了一張浪板,大海總是無私地接納我們。這幾年外頭總說衝浪是一項貴族運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聚集在南國的浪行者,大多為了衝浪,而放棄掉他們城裡頭的機會,只為了滿足每天的某一個時段,可以收拾自己的心緒,放逐自己到汪洋大海裡去。那些清晨五點或午後三時,都要在太平洋裡耗個兩三鐘頭的浪人,在墾丁街上的餐館或五星飯店打工,滿足他們血液中流浪因子的召喚。

 阿郎是純粹的自由浪人,他想要衝浪就衝浪,想要打鼓就打鼓,要做木工他就進到城市去學師。這些他都做到了,很多人為達不成的夢想而羅列許多藉口,但阿郎放下許多,才換得他的自由。這樣子描述他對嗎?好像也不對,因為對他而言,沒有什麼叫固定的模式。

 「漸漸的,離開海邊已經一段時間。腦子裡海水味的記憶,幾乎淡的快要想不起來。生命中,鼓聲幾乎快佔滿了。流浪的鼓手,四處為家,以流浪的方式,拜四方眾高手為師。不管對非洲鼓,對生活,對一切,大地是最謙虛的老師,大海是最溫柔的母親。浪,它對我諄諄教誨,讓我知道,對宇宙的尊敬,對人要謙卑。海一直在心中,鼓聲一直在耳邊。我,一直在學習著。」

 ●

 我無法想像,阿郎也成了和我一樣,必須往來城市與南國之間的通勤者了。他的工地時常移動,從台中到台南,從高雄到桃園,常常,在msn畫面中看見他上線,卻不知道如何問候,因為最容易也最難啟齒的招呼語:你在哪裡?答案往往是預料中不定的。一年多來,他在墾丁的租賃處仍保留著,一項浪費也不必要的開銷,主人總是缺席,但我知道那是他心中必須保留的最後園地。

 最近一次的見面,我在楠梓高速公路旁的陸橋下接了他,阿郎風塵樸樸下了統聯客運。午夜十一點了,初秋有風且有寒意。那天他的工地在新竹,收工後,他先回台中,又南下準備直奔墾丁。等待他的空檔,我在車裡發呆,轉乘的巴士站,心裡湧現一段段草成的小說情節,荒涼,卻恰好填滿了這東南亞國家式的午夜秋風。阿郎告訴我,他有一股衝動,想把他的吉普車賣了,籌旅費,跟最近來臺巡迴的一位鼓師同回布吉納法索。非洲?自由的浪人,你的鼓聲也要遠征撒哈拉沙漠?

 我在阿郎的部落格中摘錄了他的文字。曾經,阿郎發行了五年的電子報,卻因為網路公司改版,所有的內容煙消雲散,所有回憶一字不留。接下來他把生活的片段記載到另一個分享空間,又移居到現在的部落格。我想,這是一個老朋友的點滴故事,他的文字零散,卻真摯一如他純粹浪裡來去的態度。於是,我們叫他:追浪人。

 「夏天到了,我卻期待看見:雪人。夏天真的來了,只是,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什麼。等待一種說不出的期待,我到底在期待什麼?我是一朵盛開在海邊的扶桑花,用著我最熱情的笑容迎接,在海邊出現的每一事物,讓所有的感動,感動周遭跟著感動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