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 克拉科夫 喧囂中,看見寧靜
林蔚昀 (20080417)
森林裡,除了自己以外什麼人也沒有。越往深處,外界的聲響越顯得遙遠,最後連自己的腳步聲都彷彿被腳下的樹葉吸收。雖然耳朵裡已聽不見任何聲響,但體內卻傳來一種極為尖銳、刺耳的噪音,混雜著車聲、電話鈴響,鍵盤敲擊,人們的耳語。突然明白,我不是獨自一人來這裡,而是把整個城市的噪音都帶來了。
要到波蘭前,我問去過華沙的朋友,那是個什麼樣的國家。她想了想,說:波蘭是個安靜的地方。我問:怎麼個安靜法?那裡的人都不愛說話嗎?還是城市裡一點聲響都沒有?她搖頭說不是。「我在華沙什麼都沒做,只是不停地走路。一般旅行時我都會去參觀畫廊或博物館,這次卻沒有這樣的慾望。有一天走著走著在街上看見車禍,沒有人傷亡,只是車子擦撞到了。所有人靜靜地等著,偶爾用波文小聲交談……一切看起來像一場二○年代的默片。」
朋友的話在我心底留下很深的印象。故事中,有某種當時我無法理解、捉摸的東西,深深吸引著我。我一直在想,她所謂的「安靜」是什麼?她又在那裡看到、體會到了什麼呢?
節慶的城市
著對波蘭靜默的想像,我來到她的文化首都──千年古城克拉科夫。夏天的克市充滿明媚的陽光,熱鬧的市集,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廣場上,工人們敲敲打打,忙著拆建舞台。在克拉科夫,似乎總是有辦不完的活動,聽不完的音樂會,如波蘭人所說,她是節慶的城市:「在這裡,你永遠不會覺得無聊。」
熱鬧的城市,繽紛的色彩,群眾,喧囂──這一切和朋友口中「安靜」的波蘭相去甚遠。如果只是來度假,這樣的嘉年華氣氛倒很合適,若要在此地生活,這些過多的活動卻像巴洛克教堂裡金碧輝煌的裝飾,或蛋糕裡的鮮奶油,有點令人消化不良。本以為情況會在遊客撤退後改善,沒想到夏天一過,市政府便開始整修廣場的工程。再一次,敲敲打打的聲音成為廣場的招牌配樂,單調、機械地在九月清冽的空氣中振動。
無止盡的嘉年華
剛來波蘭人生地不熟,於是將就著住在亞捷隆大學的學生宿舍,隔壁是波蘭人,對門是白俄羅斯人,轉角則住著來此學習波文的國際學生,整棟建築宛如小小聯合國。一到晚上,各層樓便十分有默契地,群起響應歐洲的共通文化:Party。走在長廊,隨處可見學生三兩成群、舉杯暢飲,敞開的房門裡傳來如雷貫耳的音樂 ─ 這是典型的波蘭聚會:酒精、無止盡的音樂和舞蹈、冗長的對話,從宿舍漫延到Pub,從Pub飄蕩到狄斯可,彷彿沒有結束的時候。
憑良心,波蘭人的酒品要比英國人好,不會亂按火警警報(住在英國宿舍時這可是固定劇碼),也不會在半夜三點高歌,比起英國算是安靜許多。真正讓人無法消受的,是這永遠籠罩在嘉年華氣氛中的生活方式。你會在工作場合、商店櫥窗、人們的交談中遇見它,你知道它存在,卻無法定義它。真要勉強解釋,只能說:波蘭人的生活方式,有如同時聆聽十幾家廣播電台。
和其他歐洲大城市的狂歡水準相較,克拉科夫的「嘉年華」其實很袖珍,只能算是「家庭聚會」(home-party)。這裡沒有諾丁丘(Notting Hill)的遊行,沒有柯芬園(Covent Garden)的市集和露天表演,也沒有上百齣歌劇、表演、音樂會。也許這是為什麼克拉科夫人需要持續地活在嘉年華會的氣氛中,因為沒有一項娛樂能真正滿足他們,能讓他們覺得:「我已經玩夠了,現在該是停下來靜一靜的時候了。」
山林間,聽見自己
住在克拉科夫兩年,經常因為嘈雜的生活方式感到疲倦。一直以為,噪音來自這座城市,來自精力過剩的波蘭朋友。直到偶然結識詩人──手風琴師克里斯(Krzys),才知道最大的噪音來源其實是自己。
克里斯的家位於聖十字山(Gory swietokrzyskie)山腳下。十九世紀的木頭房子,周圍長滿蘋果樹、李子樹。穿過改建成劇場的倉庫,望見的是一片遼闊草原,遠處有森林。第一次來這裡是在八月的某個夜晚,寂寥的星空下,只聽見蘋果掉落到草地上的聲音,帶點沉悶,卻是一種柔軟、安靜的聲音。幾乎是立刻愛上那裡的寂靜。大約有半年的時間,我每個週末都往克里斯家跑。
在鄉下,人們照著與城市完全不同的時鐘過活。克里斯家沒有電視,沒有網路,有的只是樹木窸窣,他自彈自唱的樂聲,除此之外是寂靜。面對這多出來的、大量的空白,我一方面感到高興,一方面又無所適從,總是拼命地想找點事做。克里斯靜靜地看著,好一會兒才微笑地說:「讓自己休息一下吧。為什麼不試著去森林裡走走呢?」
森林裡,除了自己以外什麼人也沒有。越往深處,外界的聲響越顯得遙遠,最後連自己的腳步聲都彷彿被腳下的樹葉吸收。雖然耳朵裡已聽不見任何聲響,但體內卻傳來一種極為尖銳、刺耳的噪音,混雜著車聲、電話鈴響,鍵盤敲擊,人們的耳語。突然明白,我不是獨自一人來這裡,而是把整個城市的噪音都帶來了。如果在我體內沒有寧靜,不管是在吵嚷的購物中心或是空無一人的山林,我聽見的只有喧囂。
歌聲中的寧靜
和克里斯相處的那一段時間,他教會我唱許多波蘭的傳統民謠,還有他自己作的曲子。看出我對自己體內噪音的不安,他試著以悠揚的歌聲、流動的琴聲告訴我:「重要的不是妳唱什麼樣的歌、什麼時候唱歌,而是──妳能不能在歌聲之間保持沉默。」
帶著克里斯的話、他的歌,以及他送的手風琴,我從鄉村回到城市。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常在街上哼唱克里斯教我的歌。奇妙的是,當我開始唱歌,周圍的喧鬧消失了。原來,只要我願意,克拉科夫可以像聖十字山的森林。我終於懂了朋友所說的「安靜」。只要放慢腳步,仔細觀察,任何人都能在喧囂中看見寧靜,看見自己體內無聲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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