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October 15, 2008

30個同樣的夏天

廖玉蕙  (20081015)



 謝師宴是夏日的另一個重頭戲。學生收拾起平日的天真爛漫,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男士們則西裝筆挺,離別的惆悵被乍進會場那刻的驚豔歡呼聲稀釋……

 平地一聲雷,震得人心思亂。
 時而雨勢橫潑,時而天乾物燥,六月天的校園,人心浮動,偏偏一切的不確定似乎都在此刻發生,師生對壘,拖拖拉拉,一直到七月,還不能善罷甘休。大學生就等期末成績出爐,來決定要止痛療傷或大玩特玩一番;研究生報告,總是不情願似的拖拖拉拉才繳齊;碩士生口試,通常要延遲到暑假中旬,免不了的激烈攻防,讓人思之煩悶。對老師來說,這樣的日子真不好過,作業、報告、考卷、論文像潮水澎湃洶湧,不善泳者,難保不嗆水,傷身又傷心。

 翹課去看同學生孩子

 大部分的學生都還能謹守本分,遵照遊戲規則行事,但每年總會有幾個特立獨行分子,無論你如何諄諄告誡,他就是不理不睬,處變不驚地兀自按照自個兒的節奏來,他效東坡竹杖芒鞋、吟嘯徐行,才不理你繳報告期限是何月何日。你不相信人間有這等人物,平時成績及期中考都通過了,區區一份期末報告會無端不繳。你開始懷疑是電子郵件遺失或其他甚麼原因,於是,求證電話打了又打、追了又追,終於在一個黃昏將他緝捕到案。你以為他必然非常之惶恐,誰知惶恐的是你不是他,他意態悠閒,一派雲淡風清地說:

 「哦!我這幾天忙,沒空去學校繳報告。」

 你簡直是佩服了!好傢伙!夠氣派!都過了期限兩三天了,沒空去繳報告?不是早就說過了,沒在期限內繳交的,視同沒來考期末考!你還特別用開玩笑的方式提醒:

 「只要過了當天午夜十二點,就像仙度拉變回灰姑娘一樣,你就沒有機會了。」

 在電話裡,忍不住跟他大談重然諾之重要,他顯然無心戀棧,只草草應答,然後,慢條斯理說等他得空時會將報告置放學校的信箱裡。

 得空才繳報告?

 「對不起!等你有空繳報告時,我已經沒空收報告了。」你悻悻然回他。

 像這等心不在焉、外務內務分不出輕重的學生還真是越來越多。這學期的課堂上,有位女學生屢屢點名未到,經過同學轉達警告之意後,她終於姍姍現身,卻神色哀悽地用細弱聲音求情:

 「因為爺爺住院治療,家裡沒有別人可以照顧,我只好翹課去照料。」

 因為表情逼真,語帶哽咽,你立刻轉為同情,要她自己務必保重。其後,她仍缺席如故,其他學生才忍不住告狀:

 「她用這招行騙天下,所有教授都分配到一名病患,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分別派上用場,上回,我們走進教室上課,她反其道而行,還洋洋得意地告訴我們,她要去看她的高中同學生孩子!」

 翹課去看同學生孩子?還真是一個別具一格的翹課藉口!讓人大開眼界。

 愛的教育泥沼

 一天,這位學生在三節連上的小說課中的第二節行將下課之際,匆匆進到教室,你舉起手腕,大動作看了看腕上的錶,藉此表達心中的不滿,可惜她沒瞧你,逕自趨向一位正認真上課的同學身旁,朝他桌上放下一包東西,隨即頭也不回地大剌剌走出教室,從頭到尾,沒正眼看你一眼。原來,她不是來上課,只是來送東西而已。其後,你有機會遇到她,她不當一回事,倒是你難按捺好奇心地請教她。她事不關己地回覆:

 「哦!那天啊!……我急著去趕寫一份重要的期末報告,沒辦法去上課。」

 對這等行跡詭異的異端份子,必須老實招認,你真是氣炸了,難耐「必欲當之而後快」的衝動。偏是她如期繳交報告且內容又尚稱得當,幾乎一整個星期我都在思考著如何合理又合法地處置她,你後悔沒在授課綱要上明載「點名三次不到者,不予計算學期成績。」百密總有一疏,在個人權益高張的年代,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好讓她順利通關。而一整個暑假,你都小心眼地為了沒能替天行道而憤恨難消。

 這等漫不經心的學生,在你的教書生涯中,可謂屢見不鮮,且於今為烈。現代的學生對自己的要求越來越寬鬆,卻對老師越來越求全。每每將計分方法上網公告周知後,惟恐學生疏忽不察,還耳提面命,在開學的課堂上說明再三。即使如此,到學期末,依然會收到學生的e-mail,質問成績低落的原因。你得耐下性子,在回信中將成績一一演算給他知曉,並再度說明:

 「因為你的作業遲繳,到課率欠佳,成績打折。老師在課綱上已經明載,開學時,也說明再三,難道你都沒來上課?」

 學生振振有詞辯稱:

 「我是加退選後才選上這堂課的,我沒有聽到。」

 類似的軟硬兼施的糾纏,總要從期末一直延續到暑假結束,整個夏天,除了天氣燠熱惱人外,常常為身陷困境而懊惱不已。你以為像你這樣可笑地懷抱婦人之仁的女教授才會淪落到這等境地,誰知此事原無分男女,昨日還聽一位男教授講述他去夏無端攪入更改分數的難堪漩渦當中,其咬牙切齒的表情,讓人難忘。成績不及格的學生來訪,他為讓學生心服,打算等學生上樓後跟他解釋明白,誰知,一起上樓來的還有家長一名。開了門,家長一巴掌呼過兒子,厲聲要他當老師面下跪,活生生演出一台「轅門斬子」的好戲。

 「起來!起來!別這樣!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教授一急,心一軟,就這麼著,擋住家長、躬身拉起學生,已掉進了設計好的陷阱裡,不得脫身,整個暑假就深陷「再給他一個機會」的愛的教育泥沼中,首先到校務會議中低聲下氣承認錯誤,受盡屈辱;然後,再花一整個暑假生悶氣,唾棄自己沒有固守原則,日子過得烏煙瘴氣。

 老師翻跟斗

 碩、博士生的口考,又是另一種試煉。以往論文遞送或口試時間、地點的決定,概由系裡秘書統籌辦理通知。最近幾年,也許受限於人力不足,好幾次不同學校的口考,連繫的任務,竟不約而同都交由受考學生自己負責。送論文、協調時間、地點,考生腰軟、嘴甜、姿態低,在一來一往的幾次連繫過後,幽微複雜的人情,往往隱隱滋生,你得費許多動心忍性的工夫,才能重回客觀、公正的論斷上來。尤其讓人不敢恭維者,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受考學生忽然開始禮數周到地預先敬備謝師小禮物,就等通過口試後贈送,或蛋糕、或水果,雖然所費不多,只是聊表心意,但考前就大剌剌擺在試場醒目處,彷彿期約收賄,擺明了這場考試是非讓他過不可了,這態勢簡直就教考官坐立難安。

 謝師宴是夏日的另一個重頭戲。學生收拾起平日的天真爛漫,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男士們則西裝筆挺,離別的惆悵被乍進會場那刻的驚豔歡呼聲稀釋;老師被迎進高級餐廳,平常上課時,已然講得口乾舌燥,以為謝師宴上總算能閉上嘴巴,安靜地接受學生的致意,誰知,學生在這最後一刻,仍然不肯輕易放過,表面上說是恭請教授能給他們一些臨別贈言,作為踏入社會的箴言,實則是無心聽講,總鼓譟著要你發揮另類技能,這時,識相的老師最好能說個笑話、唱首歌或翻個跟斗以炒熱氣氛,你若當真以「長落落」的金玉良言應對,恐怕就得準備迎接一屋子的冷颼颼!而你慣常在收到謝師宴邀請函時,猶豫著去或不去,左右為難。不去呢,似乎有負學生盛情;去吧!又忍不住要偷偷計算這頓所費不貲的盛筵,對尚未走出校門就已因就學貸款負債累累的學生增加多大的負擔!

 這樣的夏天,這樣的教書生涯,汗流浹背的,年復一年的,三十年忽忽就此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