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08, 2008

京都之心

2007/04/22 14:07:05



【文/曾郁雯】 04.22




在京都,很容易找回自己的心。

每次搭JR,一進站,常有回家的錯覺,彷彿這些年在台北過度忙碌的生活,都可以在這裡獲得補償。

我總是睡啊睡,不斷地昏睡,睡到傳統小旅館的老闆娘忍不住說:「今天已經不下雨了,你應該早點出門去玩!」殊不知她一將早餐從榻榻米上撤走,我馬上又把枕頭、被褥鋪回去,倒頭再睡!

住這種小旅館更像回家,可以跟老闆娘耍賴撒嬌。半夜溜出去吃拉麵,還可以借穿他們的木屐,在寂靜的巷弄,任由卡卡卡的聲響,伴隨一路的夜色與月光。

這裡的人很安靜,大概觀光客太多太吵,京都人變得格外沉默。沉默很好,很珍貴,尤其在台北,台北人已經忘了這兩個字的存在,在喧囂的背後,隱藏巨大的孤獨,又深怕被識破,只好不甘寂寞,或不甘示弱地虛張聲勢。

從虛張聲勢的銀行逃出來,我通常先去鄭大哥的P咖啡館小坐片刻,不早不晚,幾乎都是要命的三點半過後。高高瘦瘦的鄭大哥繫著潔白圍裙,從不問我要喝什麼,因為他知道只有加上濃濃巧克力和奶香的摩卡,才足以鬆弛我緊繃的神經。

他總是彎著腰,認真地站在吧台後,在打得濃稠綿密、幾乎吹不動的奶泡上,為我做出不同圖案的拉花。嘴唇上沾著白白的奶泡,舌間滑入甜甜的巧克力和苦苦的咖啡,就像那時候為事業、家庭奔波的滋味,只有那杯神奇的汁液可以拯救我的靈魂。

鄭大哥與他的妻子酷愛旅行,每隔一段時間,只要看到鐵門上貼著大字報,就知道這對頂客族又跑出去逍遙了!等他們回國,大夥擠在吧台前吱吱喳喳,不管旁邊的人認不認識,一起輪流看照片,交換意見,久了,盤據吧台的那群人,就變成有點熟又不太熟的朋友。

這些有點熟又不太熟的朋友,去國外旅行時,也會寄明信片到店裡,鄭大哥把這些信件或照片用磁鐵吸在咖啡機側面,有興趣的人就會主動探問,然後大夥又可以開始熱烈地討論,在咖啡涼了之前。

P咖啡館成了候鳥休息站,客人來來去去,卻不曾忘記這裡。十幾年前台北剛剛吹起義大利風的咖啡潮,沉迷於「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館;不在咖啡館,就在前往咖啡館路上」香醇的氛圍中。後來我的人生不再那麼苦澀,不需要那麼甜的摩卡,鄭大哥悄悄為我換成輕鬆愜意的拿鐵。

直到有一天,突然非常想念P的咖啡,坐在熟悉的位子上,才知道咖啡館竟然已經換了主人!P幾乎保持原貌,手上的咖啡依然順口,卻喝不出相同味道,心裡酸酸的,加再多糖也無用。

在京都的錦小路,我依然扮演夜行動物。新舊交錯卻不唐突的街道,住家與商家和平共處。幾乎所有的店都已打烊,我卻被「蔦家」咖啡的櫥窗吸了過去,幽幽一盞小燈,留給客人window shopping,三格的木製櫥窗,放滿各式各樣精緻的咖啡杯盤、水晶酒杯、荷蘭冰滴咖啡壺,還有一個古老座鐘,令我流連忘返,下定決心一定要來這裡喝杯咖啡,再回台北。

隔日再訪,店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婦,有著京都人慣有的靦腆與沉默,不太理會客人,安靜地埋首工作。一屋子都是他們在世界各地旅行時收集回來的咖啡杯,整齊有致地排列或懸掛在吧台四周,每一套都美到令人嘆為觀止。小廂房還懸著一尾鐵魚,那是日本老式建築中,用來勾住爐灶上茶壺的裝飾,最令觀光客瘋狂。

我客氣地詢問可以拍照嗎,老闆很嚴肅地煮完咖啡後才笑開一張臉。咖啡如果煮得好,黑咖啡就很好喝,喝完之後唇齒留香,連空杯子都是香的!在蔦家,再次體會。

隔年春天重返京都,這次雖不住錦小路的老旅館,依舊摸黑尋了去,蔦家果然又早早打烊。春雨綿綿,走在光滑濕亮的石板路上,空氣中彷彿飄著去年春天咖啡的香味……我又想起P咖啡館,如果鄭大哥還是主人,一下飛機就可以朝他的店奔去,一解咖啡相思之苦。

蔦家,你一定要好好地繼續下去,今年秋天,我將去狩獵紅葉,你一定要耐心地等待。旅人的魂縈夢繫,常常是那個城市的氣味。

京都之心,來自歲月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