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名字的冒險

【聯合報╱胡淑雯】 2008.12.05 09:28 am



夠輕快，才能逃亡…


胡淑雯

妳說：夠輕快，才能逃亡。

我說：縝密而輕盈，才能在統治者的嘴上拔毛。

1970，我父母結婚那年，等著接班當總統的蔣經國，對國際媒體公開說道：台灣沒有政治犯。隨後在同一年底，日本《台灣青年》雜誌，刊出泰源監獄的政治犯名單。名單太長了，連刊三期才完。

蔣經國那句話，是對「亞洲新聞協會」說的。他以行政院副院長的身分，當著一百八十九個記者，給出一則年底就戳破的謊言。那一年，他爹蔣介石八十三歲，已經當了二十一年的總統。

那份名單是怎麼流出去的呢？

最初，T在獄中整理了一個版本，拜託某個工人帶出去。監獄偶有工程，包工進進出出。半個月後，T再見到工人，悄聲問「那個」呢？「那個」怎麼了？工人驚惶，回說「不好意思，我不敢」。

「東西呢？」

「埋在圍牆外的土裡面。」

T央求工人趁夜挖出，等待下一個機會。

名單搜集者，包括獄醫C，台獨案判刑十五年，一邊服刑、一邊在醫務室上班。他花了三個月，託洗衣廠、縫衣廠、工藝生產線的獄友幫忙，探問哪些人是政治犯。自己在醫務室看診，就順便多問幾句：什麼案？哪裡人？多少年？

縫衣廠接了外面的生意，做衫褲，T逮到機會，當選送貨員。半夜，C要求T在他面前抄寫名單，原件馬上交還，燒燬，以免遭到自己的筆跡背叛。名單摺成小方塊，裹上一層一層衛生紙，紮得緊緊的，交給已經出獄的Z，像一塊海洛因磚。

Z將小白磚轉給S，他是另一案的獄友，出獄不到半年。S透過牧師唐培禮，請託傳教士，將名單送出國。或者商請美國軍醫，以「軍郵」寄出，避開情治人員的審查。

時值1970年底，名單在日本曝光。這份名單在日本的守護者，正是S的老師，P教授。P是一個獨臂人，二戰期間被美軍炸斷左臂，1964年與學生S、W起草〈台灣人民自救宣言〉被捕入獄。一年半後特赦出獄，屢受騷擾、跟監，直到1969年，他寫信去日本，「X一踏出家門，就有特務尾隨……」尾隨者不只一兩人，而是好幾人。教授P將自己虛構成X，向日本的朋友求救，「我怕X有生命危險」。

P的摯友宗像隆幸，隨即於當年二月密會「P的小朋友」H與梅心怡（Lynn Miles，一個跑來「自由中國」學中文，意外讀到禁書的美國學生），他們擬定一項祕密計畫，協助P潛逃出境。

宗像隆幸將白色的喪燭削成薄片，加熱，熔成液體，淋上自己護照、蓋上鋼印的一角，冷卻後得出一副模型，再循此雕刻一份鋼印。祕密計畫，不敢假手他人。他夜夜在暗室的微燈下操刀，花了十個月。

鋼印完成了，還需要一個人頭、一本護照。宗像隆幸找上自己的高中同學，阿部賢一，他對細節還一無所知，就答應了。終於，P教授戴上假髮、貼上小鬍子，拍了一張大頭照，將它換貼於阿部賢一的護照，蓋上假鋼印，以阿部賢一的身分離開台灣，從香港轉飛瑞典，途中在哥本哈根轉機，發電報給宗像隆幸，全文僅僅一字：success。

那是1970年，1月3日，新的一年正要開始。

夠輕快，才能逃亡。縝密而輕盈，才能在統治者的嘴上拔毛。

輕盈得像堅忍的候鳥，而非隨波逐流的風箏。輕盈以智取，就像希臘神話的柏修斯，為了躲過蛇髮女妖的注視（以免瞬間化成石頭），藉由盾牌上的倒影、鏡面的映像，捕捉女妖的方位，取下她的首級。

輕盈如候鳥之負重，卻不被重負壓垮。

（紀錄片《火線任務》觀影心得，陳文成基金會製作。T蔡財源。Z蔡金鏗。C陳中統。S謝聰敏。W魏廷朝。H黃昭堂。P彭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