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anuary 22, 2009

東部來的末班車

高自芬  (20090122)




 整個車廂都是睡眠。所有頭顱都歪向不同邊,左邊,右邊。用不同的方位朝同一個方向前進。

 水果日報翻爛了(這是我從地上撿來的),輕輕打個嗝;鄰座女子突然驚醒。

 「羅東到了嗎?」她斜著陌生的眼珠看我。「快到花蓮了。」我折好報紙,手指頭因為沾上一些憤怒的喧囂而烏黑腫脹。女人頓一下馬上call機:「喂!你還在等啊?我睡過頭被載到花蓮啦!」
 前一秒鐘還打鼾的一些八婆忽然都醒了,沾著眼屎,哈著呵欠吱吱喳喳湊上來。小小的車廂突然萬眾一心──是誰說的,疾駛的夜行列車中你醒來發現自己正和命運背道而馳,惺忪的雙眼於是開始疼痛。

 「往宜蘭?九點多好像有一班ㄟ!」

 「不對!不對!尾班車是十點十七啦。」

 女人卡在座位,臉上閃過一絲不安。到底是東部啊,感覺上好像就這樣要被丟進太平洋了。

 運行中火車輪子和軌道摩擦出閃電似的節奏,敲擊耳膜,有一點刺激,聽久了像搖晃在魚群特別多的海洋,亮閃點點,誘著你往更深、更暗的地方潛去。移動總是讓我們的靈魂引以為樂,波特萊爾說。

 但一不小心就淪陷了。

 聽說當年有一票年高德劭的國大代表就是這樣。

 那天,視茫茫、髮蒼蒼齒牙動搖的老國代們拄著拐杖,提著尿袋,從四面八方趕到中山堂參加行憲紀念大會,為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神聖任務拼場。散會了,老先生八卦著,最近聽立法院的老同志說,提尿桶開會是國會的光榮,這可真是名言啊!他們搖搖晃晃登上火車,向台北掰掰,直奔南方。吃過鐵路便當,喝過香片,口袋裡躺著厚厚一疊車馬費燒燒的,窗外綠地藍天,啊!真是美麗的寶島!不知不覺,美夢爬滿了眼睛。恍惚中列車長操台灣國語大喊:「到啦!到啦!」一群人急忙跳下車。

 一看,會發啊!不是高雄,是──斗六。

 搭錯車比較慘呢,還是下錯站比較慘?

 我開始這麼想。都很好。總會有一截火車從異鄉開到異鄉,車上的人都萍水相逢,列車呻吟裡一程一程前進,相安無事偶爾相親相愛幾十分鐘。不到最後,天曉得你永遠無法抵達生命中嶄新的一天。

 我很雞婆領她扛著大包小包穿過地下道,爬上月台,果然,那兒靜靜泊著台東來的末班車。車頭燈穿透看不見的藍霧,直直射向鐵道遠方。

 「搭多久知道嗎?」我提醒她。

 「不知道?……,不會很遠吧。睡一覺就到了……。」說完她又笑起來。斜倚著車門,探出頭,捏著一塊白手帕對我不停地晃,臂下的肉脂搖顫,像一隻快樂的白蝴蝶就要飛起來。通過愛,做彼此的奴隸;過了山洞,年輕的夜又將展開。

 想起本城最亮的角落裡大小兩枚男人正等著我,不知不覺哼著歌,快步踏離了闃暗的月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