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10, 2009

駱以軍看小團圓》脈脈搖曳的張愛玲時間

2009/03/08

【聯合報╱駱以軍(作家)】



「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彷彿有關的人都已經死了。九莉竟一點也不覺得什麼──知道自己不對,但是事實是毫無感覺,就像簡直沒有分別。感情用盡了就是沒有了。」


如同納博可夫《幽冥之火》,通篇譫妄幻語全在偽造繁殖對一首凝練、優美之詩的「真相翻轉」。《小團圓》其名即對一才子佳人小說三妻四妾、「大團圓」這個張愛玲底牌作為靜物鄉愁、金粉燦亮鴛蝶小說的畫片男女(她的詩)之感傷嘲誚,瑣碎降格的話語暴動。某部分言,這幾十年張迷們前仆後繼由那始終不出聲自顧老去的女作家,蛇蛻於不同切面不同人記憶破片,少得可憐的資料,像一艘炸毀於遙遠太空的漂浮零件,一次又一次組合著那個我們慢慢覺得熟悉的張愛玲。


突然之間,這本三十年前被宋淇「攔胡」的小說,像巨神在我們頭頂親手組架全景透視,塞爆了記憶說明書的張愛玲「事情應當是如何?」或是,之前總遺憾她二、三十歲那些作品,雖然發著天才光輝,卻突然在成熟期離場無有真正夠分量之長篇,「終於出現了」。


我讀此書,愈往後讀愈是痛苦。一個不熟悉的、奇異的脆弱或自虐的感傷的張愛玲(她的母親像一個偉大運動員的教練在反覆對她進行「無愛練習」)。像在交代什麼,人生的開始,便在一種永不可能「不像章回小說」的扮演之膩煩預知下,故佈疑陣精刮世故,終究還是灰灰扒扒地上當失手。


那整趟與整個畸形陰鬱的家族(阿莫多瓦的《我的母親》?),與那位「瘋人邏輯」天真爛漫的濫情男人,耗竭心力揣摩每一瞬心思城府之拿捏──微笑、笑著說、沉默,連戀人絮語當下之低頭害羞都想到章回小說之俗套、見招拆招──終於空轉成為「物自身」。


作為《紅樓夢魘》或譯注《海上花》那樣透徹此種托偽、虛寫、話中有話、無意間一語成讖(預知死亡紀事)、官商情場對話之迂迴層次的現代中文小說語言大師,熟諳那些索隱派偏執讀者(她自己就是一個)會怎樣進行閱讀,文本之斷缺、懸念與作者身世之謎的龐大傳奇工程,從「張愛玲小說」─「張胡戀祕辛」──《對照記》的家族時間軸所謂「第二次死去」之多重覆寫……每一個敘事句子必然如液態炸彈,語義洶湧、層層陰影下望,不斷轉頻換檔之延異引爆……


當我們為邵之雍的徵逐女色天花亂墜而替九莉不平時,請注意在那幅「仕女圖」中所有的男子:燕山、荀樺,上至父親、家族長輩、母親的男友們,無一不在名媛女伶有夫之婦間夢遊般無情與濫交。父不父母不母、搞三人行的姑嫂,一種不知怎麼給初剝光人皮、古老的情慾找到現代性衣裝或交歡禮儀的集體迷惘。熟諳性資本與「婚姻」這老舊關係之權力交涉的「白流蘇/曹七巧」們,便成了被萃蒸去精魂枯謝萎白的一片花屍。


我想奉勸張迷們不要過度入戲,如王禎和所說:「回到小說本身。」這是一本好小說,或這是張背了一生的斑斕織繡卻又朽壞扭曲的一架錦屏戲台,一種含情脈脈、搖曳晃顫的慢速「張愛玲時間」。僅止於此。


對一本好小說幾經波折沒燒掉拿到我們手中,做一個小讀者,我充滿感激。


【2009/03/0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