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10, 2009

袁瓊瓊看小團圓》多少恨:張愛玲未完




【聯合報╱袁瓊瓊(作家)】




《小團圓》張愛玲著 皇冠文化出版公司

華文文壇影響力歷久不衰的「祖師奶奶」張愛玲1995年謝世後,遺著舊作陸續出書。原本張遺囑中交代「要銷毀」的長篇小說《小團圓》,日前終於問世。「回到小說本身」,這部充滿自傳色彩、張愛玲「最後、也最神祕的小說遺作」,放在當代文壇,究竟該得到什麼樣的評價?《讀書人》邀請袁瓊瓊、黃錦樹、駱以軍三位熟悉「張派」脈絡的作家、學者,自不同觀點解讀《小團圓》。(編者)




多少恨:張愛玲未完





對於《小團圓》,可以做兩個評論,一是寫得極糟,另一是好看得驚人。


兩種看法源於兩種角度。若是放在張愛玲的文學地位來看,這本書實在不能替她加分。但是還原成她的「自傳」,則這本書坦率得嚇人。書裡呈現的張愛玲是所有文學史料或她自己的文本裡完全不曾披露過呈現過的。



張愛玲喜好奇裝異服,有名言說:「時間即是金錢,所以女人多花時間在鏡子前面,就得多花錢在時裝店裡。」下照為張的遺物,張愛玲晚年選衣裝,仍是她一慣偏愛的「蔥綠配桃紅」,「一種參差的對照」。(皇冠/提供)

《小團圓》曾經一改再改。目前面世這本,與張愛玲1975年寄宋淇的原稿,肯定有所不同。與宋淇通信裡所謂的「對胡蘭成的憎笑」,已經清淡許多,更多的是惘然和委屈。這可能與胡1981年去世有關。胡死之後,她必然做過增刪,目前文本,尤其是書末夢境,不能說張已經原諒了胡,但充滿了煙塵之情,其實便是惘然。


〈色,戒〉是曲筆寫胡蘭成。對胡倒真是憎笑和慘然。而《小團圓》一半在講胡蘭成,她修改了一輩子。張愛玲自言不願意讓胡「得意」,這「得意」二字宋淇誤解,不是指讓胡蘭成更出風頭,而只是不願讓胡知道他在自己心中的印記多深。相對《今生今世》裡胡的普世留情,張的深情成為對她自己的污辱。〈色,戒〉1978年發表,可以說是張對於兩人感情的一個定位。至少是一個希望胡蘭成明瞭的定位。而其實與張愛玲真正的內在情愫還是有多少距離的。


張愛玲,一般看法是,她的小說是從她自身環境背景所生長出的「虛構」。看了《小團圓》才知道,她寫的,絕大部分是事實。並且幾乎是未經編造的事實。這使得親戚們對她不滿。而二十出頭的張愛玲並不在乎,借用她自己的句子,她只是「夷然活下去」。


她在書寫時的殘酷,在《小團圓》裡,針對了她自己。



1992年三月,張愛玲寫信給好友宋淇,附上遺囑正本,寫明: 「《小團圓》小說要銷毀。」但1993年十月給《皇冠》編輯信中,卻又說:「《小團圓》一定要儘早寫完,不會再對讀者食言。」 (張愛玲手跡,皇冠/提供)

《小團圓》裡的張愛玲(九莉),非常多心多疑,任何事到她面前,她都像多稜鏡一般,有無數折射。在《小團圓》裡,姑姑與母親,甚至炎櫻(比比),都另有面貌,與她前期書寫裡的討喜迥然不同。晚年張愛玲,在時間與空間的距離外回望她的親朋好友,竟是這樣無情的解讀。她幻想一堆。我其實頗懷疑她書裡對於胡蘭成與蘇青(文姬)的「苟且」,甚至姑姑(楚娣)和母親(蕊秋)的多段情史,猜想的成分居多,未必事實。


張說過這書「是個愛情故事」。然而書裡的愛很少,哪一種愛都很少,男女之愛、親情、友情,都不多。不過是充斥著厭煩、計較與漠然。全書看來,張的確是如李安所說「沒有愛的女人」。看完《小團圓》之後,感覺李安的《色,戒》驚人的準確。他竟把張的內在性意識也呈現了。



張對性是壓抑和明顯的無知。所謂的「大膽性描寫」,看上去純是「誌異」,有種自外於己身的天真。我不以為她是性潔癖,只是經歷太少,無知而已。書裡的母親「閱人多矣」,對於愛情的無情和多情,幾乎和胡蘭成如出一轍。她其實是在拿胡與母親對照。張或許明白,最適合胡的,大約就是她母親「這種」女人。然而張從小學到的是「走到母親的反面去」。母親正是張愛玲永遠不會成為的女人。


張愛玲最讓人痛惜的是她後半生沒有任何與現實相關的創作。其實她的後半生比前半生豐富;對於異文化,對於在美生活、婚姻,與及年歲漸長之後人生人性的領悟,如果她寫過什麼,真不知會是如何精彩。


胡蘭成辭世時,《小團圓》已擱置六年。這六年間,除了〈色,戒〉,張愛玲只寫了《紅樓夢魘》、〈談看書〉等讀書隨筆,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創作。而〈色,戒〉寫的依舊是胡蘭成。就像是《小團圓》這本書「卡」住了她。提到了胡蘭成,她便停下來思索。她的人生停留在三十歲。那一年她自認「終於」擺脫了胡蘭成。而事實上,餘生裡,她一直在整理修改和解釋與胡的這一段。似乎不搞清楚她無法走下去。而這個無解的心緒便成為張愛玲人生的一個逗點,未完,思索到死,並且讓她永遠停頓了。


【2009/03/0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