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October 07, 2009

席德進二三事

【聯合報╱楚戈】 2009.10.07 04:29 am


認識席德進時,我已經停止寫詩,正在寫藝術評論,我們(商禽、辛鬱、李錫奇、愁予等人)和席德進常在武昌街明星咖啡屋碰面。那時,他正在畫台灣鄉土水彩畫,他有名的特色,是受法國畫家畢費一些直線型畫作的影響,他常向我感嘆水彩畫顏料「畫不厚」。

我建議:「沒畫過水彩畫,技法上不清楚,以中國畫來說,若要顏色『厚』一點,是少許加一點墨,色彩就會『厚』一點,你不妨試試看。」我不知國畫技法是否也通水彩,但老席的鄉土風景、人物畫的確比從前厚多了。

老席為人坦率,朋友都知他是同性戀者,集會時,李錫奇笑著問:「老席!你作男的還是女的?」老席隨口冷冷的說:「無所謂。」碰到朋友開玩笑,他會沒好氣的說:「王爾德、紀德……這些文學家,還不都是同性戀。」商禽附和:「王爾德的這方面標誌,是在西裝小口袋上別一朵玫瑰,出入巴黎的文人集會場所以為特別標示呢!」

那時,紀德的散文詩,正在台灣文壇流行。七等生及許多詩人都受其影響。

不久,老席為郭良蕙畫肖像之後,相約去碧潭星夜泛舟,朋友都笑著說:「郭美人恐怕是搞錯了,老席對美女沒興趣耶!」

有一次老席約我去和平東路他家聊天,他特別到信義路東門的永華齋燒臘店切了半隻烤雞。碰巧李錫奇也到席府來,看到了烤雞不禁「哇!」小李開玩笑說:「老席,今天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的?」

原因是老席是有名的節儉,到名店切半隻烤雞,對老席而言,是難得一見的豪舉。

老席得胰臟癌謝世,朋友都歸咎於吃路邊攤太多了,當然也許別有原因吧。

老席從前很瞧不起中國畫。找我聊天那次,我趁機向他宣揚中國畫的原理:「中國寫意畫是不像什麼,但也不不像什麼,介於像與不像的中間。『中國畫』和『國畫』是兩碼子事,中國畫的概念,是指東方美術,和西方美術同為人類的文化遺產。『國畫』的說法是局限了東方整體性文化。你能說韓國人、日本人的水墨畫是國畫嗎?若義大利人說,油畫是『國畫』,歐洲人半點也不接受,還會嗤之以鼻。國畫不可能進步,『水墨畫』才是世界觀的名稱。」

基本上,東方寫意水墨畫,較有自由發揮的空間,可以海闊天空自由泅泳,不受限制。「國畫」的局限,是明清國畫家自設的陷阱,本質上寫意的水墨畫無此局限,「寫意」也因人而異,沒有西方現代「主義」的限制。

老席好像也接受了東方寫意畫的原則,他的水彩較多山水、植物等題材,昔日那些鄉土較薄的畫風便沒有了。我想,顏料中加稍許墨的技法,或許多少有一點關係。自己不畫水彩,真相如何?不知。

老席最後的日子,要提一瓶自己接管的膽汁,自己喝掉,備極辛苦。

有一次我在「版畫家」畫廊開畫展,有一只陶瓶經我改造,自己不想賣,就訂價三萬,想說不會有人問津,哪知卻意外的賣掉了。老席開玩笑說:「聽說你的陶瓶賣了三萬,何必先生說,『那老席的畫,應該標六萬。』哈哈。」想起昔日老友見了面一定開玩笑,不也是人間樂事嗎?

老席自知不起時,大呼「我不甘心」,令人唏噓。的確,他的才情猶未完全發揮,卻不幸先老友一步的走了,也使朋友缺少了一個開心的對象。

【2009/10/06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