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03, 2006

摘錄》金邊採訪陳啟禮

一九九七年七月間,我因為送孩子回國語日報學中文而去了台北,期間正好發生了我國自柬埔寨撤館、撤僑事件,國內各大媒體都派了記者赴柬埔寨採訪,我當時是「中國時報」派駐在紐約的記者,雖然對整個事件頗感興趣,但是柬埔寨並非我的「管區」,所以也只能每天讀別人的報導,暗自羨慕他們有機會恭逢其盛。

其中有些報導約略地提到曾經涉及「江南(劉宜良)命案」的竹聯幫「精神領袖」陳啟禮(鴨子)也在金邊,而且由於他與柬埔寨官方的關係很好,因此在整個事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甚至報紙的標題還寫著,「一個陳啟禮,抵過一個代表處(指台灣駐金邊代表處)」。比較有趣的是,當時沒有任何記者對他作過專訪。

回到美國之後,由於事件正在進行,我當然還是逐日閱讀報導,不過也還是沒有讀到任何有關這位行事低調的竹聯幫「大老」專訪。不過這並不奇怪,因為他自從出獄之後一直在專心做生意,也一直未接受過任何媒體的正式訪問。

然而當期寄到家中的「美華報導」卻在封面刊登了陳啟禮的照片,也打出了報導陳啟禮在金邊市行止的標題。這也不奇怪,因為大家都知道「美華報導」是陳啟禮企業下的刊物。

可是翻開一讀內容,就不由得納悶起來。原來那篇報導也不是對陳啟禮的專訪,而是「美華報導」編輯訪問一位柬埔寨軍方人士,談陳啟禮在金邊的一些逸聞。

當時我的興趣就來了。於是立刻掛電話給住在深圳的另一位竹聯大哥張安樂(白狼),希望他能向陳啟禮表達我想要赴金邊採訪他的心意。

張安樂是我當年在紐約採訪「竹聯幫大審」案時認識的,彼此建立了相當的互信關係,因此他出獄之後,我們之間還時常保持著聯繫。

張安樂當時就表示這個事情的困難度很高,因為「董事長」(竹聯兄弟對陳啟禮的慣稱)一直保持得很低調,所以應該是刻意迴避媒體的採訪,而且據他知道,柬埔寨撤僑之時,國內至少有七、八十位媒體記者前往金邊,幾乎每一家媒體都想採訪陳啟禮,但是都被陳啟禮擋掉了,他們對外放出的煙霧是陳啟禮那時正好不在金邊而在越南。

其實陳啟禮當時並沒有離開金邊一步,而是每天待在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是大家都找不到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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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張安樂表示,作為一個記者,我當然有很強烈的願望要採訪這位大家都想採訪而採訪不到傳奇人物,所以請他務必要幫忙。張安樂也有江湖人物的乾脆,一口就答應幫忙聯絡,但是要我不要抱太高的希望。

其實我也並沒有抱任何期望,只是把死馬當活馬醫罷了,反正不試也不知道。

哪裡知道幾天之後張安樂就來了回音,表示「董事長」已經答應接受專訪,而且還要他陪我去,因為他們也有頗長一段時間沒見面了。

我當時真是喜出望外,立刻掛了電話給「中國時報」主管國際採訪的執行副總編輯杜念中兄,一方面向他報告這個有機會獨家專訪陳啟禮的好消息,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如前所述,柬埔寨並非我的「管區」,國內的記者對所謂「踩線」之事又十分敏感,還是事先打個招呼比較好。

我原先以為報社聽到這個消息一定十分興奮,當然會立刻同意。卻沒料到念中兄似乎有些猶豫,他對我說柬埔寨事件發生之後,報社也有好幾位資深社會記者在柬埔寨,他要和總編輯陳國祥商量一下這件事。

第二天,念中兄就傳來一個傳真,大意是說柬埔寨方面的事情就不麻煩我了,以後有其他的採訪再煩勞我。接到這個指示,我當然十分失望,也有一些納悶,於是就再掛了個電話給念中兄,表示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我願意以個人休假的方式前往柬埔寨。

可是問題馬上就來了,從紐約前往柬埔寨的旅費、住宿不是小數目,這還沒有關係,關鍵在於如果給陳啟禮作了專訪而沒地方發表,豈不是很荒唐的事,陳啟禮到時不也會認為我在耍他?

老實說,這篇專訪絕對有人搶著要,可是在哪裡發表卻頗費周章。我是「中國時報」的記者,雖然私人前往不需要報社貼補任何採訪經費,可是專訪在別人的刊物發表,實在說不過去。思量再三,我決定掛電話給「時報週刊」總編輯張國立兄,再怎麼說,「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國立兄接到電話並瞭解狀況之後,立刻一口應允,同時承諾所有的經費由「時報週刊」負責,我心中的一顆大石頭才告落地,開始著手準備前往柬埔寨。

不料好事多磨,三天之後,張安樂又掛電話來,表示由於眼疾必須開刀,要我等他一個星期再說。

我跟他說我很為難,因為我已經答應幾天之後,要陪中國時報社會組調查記者張平宜前往阿拉斯加採訪左明新殺人案,時間上恐怕有所杆挌,如果可能的話,我倒願意隻身前往。

可是他要我稍安勿躁,因為柬埔寨內戰還未完全結束,地方上並不是很寧靜,最好有他們的人陪同前去,所以要我再等一、兩天,他來設法安排一下。

第二天,張安樂又來電話說一切已經沒有問題,他要我先到澳門找竹聯幫主「么么」(黃少岑),他們會幫我安排一切,於是我就按照原訂日程出發。

到了香港之後,正值當地颱風來襲,掛出八號風球,所以只得待在旅館中,一方面與「么么」那邊聯繫,得到的印象是他們要我在第二天風止之後前往澳門,其他一切已經安排妥當。

第二天搭乘渡輪自港抵澳,身材粗壯的「么么」親自來接,把我帶到一家飯店午餐,然後就拉我上桌打起麻將。

其實我已經多年不碰麻將,但是對方盛情難卻,再加上我以為一切都已安排停當,也就放心大膽的幹將起來。可是邊打邊聊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么么」他們都還沒有前往柬埔寨的簽證,準備第二天才要去辦理,而且要拖好幾天才拿得到,同時前往柬埔寨的班機很少,旅行社也一時安排不出來。

知道這個狀況之後,我真是坐立不安,一場麻將打得心事重重,還小輸了一些。

好不容易熬到進了旅館,我心想求人不如求己,趕緊掛了個電話給「中國時報」香港新聞中心的同事洗嘉源,要他為我打聽並訂定前往柬埔寨的機票。這個期間中,「么么」又接到一個電話,急如星火地趕往珠海,更讓我不知所措。

好在洗嘉源辦事能力一流,不久之後就回電說一切已經沒有問題,次日一早就可以飛往曼谷,至於由曼谷前往柬埔寨的機票則要到當地想辦法,因為香港這邊開不出來。

當了記者這些年,我知道唯一重要的就是向目標「推進」,因為新聞發生時大多是突然的,很少有機會可以事先妥善籌畫,只能邊走邊把障礙推開,很多問題也就這樣解決了。

如今前往柬埔寨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大半,我於是就如釋重負地出外逛街,並且也顧不得「么么」等人的感受,致電解釋我實在是因為時間有限,不得不馬上趕往柬埔寨。

當天逛到澳門著名的「葡京酒店」,真是大開了眼界。我對賭博十足是個白痴,從來只會拉一拉被稱為「獨臂強盜」的「吃角子老虎」,對於其他五花八門的賭,全都一竅不通,甚至於對「吃角子老虎」也興趣缺缺,因為既然被稱為「獨臂強盜」,你口袋內銅板的下場已可想而知,所以除非實在無聊,也一向敬而遠之。

就這樣,在賭場內亂逛了一圈之後,就走出來參觀酒店內的各種商店,不知不覺走到地下層的食街。乖乖隆地冬,地下層居然熙來攘往、人潮洶湧,不旋踵之間我就發現了其中的奧妙,因為那邊除了遊客以外,絕大多數都是穿著性感的妙齡女郎,站在牆邊與走來走去的遊客眉來眼去,只要一對上眼,女郎就會湊上去挽著對方的手臂咕咕噥噥。

為了一探究竟,我也故意放慢了腳步,選了位還頗看得過眼的女郎,放了個「電眼」過去。

果然,她見到我「郎有情」,立刻嫣然一笑「妹有意」地走過來。一張口,哇塞!還是湖南口音呢。

她說,「先生,賭累了吧,讓我來幫您服務一下」。我故作「純潔」地問道,「服務,什麼樣的服務?」;她立刻一把把我手臂攬住,兩隻快從低胸洋裝裡爆出來的豪乳就一直在我的手臂上磨蹭,鶯聲燕語地說道「我在樓上有個房間,我可以幫您按摩、洗澡、還有。。。『打炮』啊」。

老實說,不是我自命清高,但是她話講得這麼直接,還真的讓我倒盡胃口。不過我確實也不好意思讓她覺得難堪,所以就耐著性子和她多聊了一下,知道她從大陸來到澳門才三個月,就在「葡京酒店」裡長期租了間套房,每天除了睡覺、休息,就是在地下層「作生意」,像她這樣的「北姑」,在「葡京酒店」就有上百位。其實她們的要價並不高,「全套服務」換算成美金還不到八十元。

談完價錢之後,她就拉著我要上樓。

我趕緊跟她說,「現在不行,因為我還要趕去『新世紀酒店』,晚上回來再來找妳」,說著就開始往外走。她還不死心,一直攬著我,賣力的用乳房壓擠著我的手臂,口中則直說,「很快的,一下子就好了,好不好嘛」;我心裡暗自覺得好笑,心想「妳這麼小看妳的客人呀,什麼『一下子就好了』」,一邊還是繼續向外走,她居然一直跟我走到「葡京酒店」大門外,我當時還真的擔心碰到「么么」的那些兄弟們,多糗啊。

她最後看到我「去意已堅」,只好放了我一馬,略帶嬌嗔地說,「晚上一定要來啊,我在老地方等你」。

其實我並沒有騙她,我是真的要到「新世紀酒店」。因為我抵達香港的那天晚上,澳門這邊的「新世紀酒店」正好開張大典,在此之前,該酒店兼賭場就因為黑道之間擺不平而大動干戈,開張前兩天才發生了機槍掃射事件,整個澳門風急雲緊,隨時可能爆發黑道大火拼。

事件的起因是一九九六年底,澳門四大黑幫之一的「和勝義」將旗下控制的幾個賭場,以協議的方式讓給以賴東生(水房賴、老鬼)為首的「和安樂」(水房),引起澳門最大黑幫「十四K」老大尹國駒(崩牙駒)的不滿,從而導致澳門有史以來最腥風血雨的黑幫火拼事件,九個月的時間中,雙方人馬死傷超過一百人。後來由於「澳門賭王」何鴻燊及幕後支持的澳門有力人士出面,分配了位於冰仔的凱悅酒店鑽石廳給「崩牙駒」,並發放了一筆「安家費」給死傷人士的家屬,才暫時擺平了「十四 K」與「水房」之間的恩怨。然而雙方自此卻心結已深。

到了今年,「新世紀酒店」在凱悅酒店對面大張旗鼓籌建,其中的賭場由「十四 K」的另一「大佬」吳偉(街市偉)主持,結果他與「崩牙駒」為此事產生口角,雙方發生嚴重內鬨。

「街市偉」於是尋求外援,聯絡了敵對的「水房」及香港方面的黑幫與「崩牙駒」人馬火拼。我到的那天早上,香港警方還在天星渡輪碼頭攔截了百餘名香港這邊的黑道份子,不准他們過海滋事。

這等陣仗,作為新聞記者焉可錯過。所以到達澳門之後,我就向「么么」他們表示想去看一看,不過他們勸我不要去,說是很危險。我心想應該是別指望他們陪我去了,當時就決定自己走一趟。

那天離開「葡京酒店」之後,我叫了輛計程車趕到「新世紀酒店」,酒店門前確實戒備森嚴,身穿黑衣、荷槍實彈的特種警察觸目皆是,可是酒店大廳內卻是門可羅雀,根本見不到人;想進入賭場,也因為忘了帶護照而不得其門,我百無聊賴地在旅館大廳坐了一會兒,除了見到幾個疏疏落落的旅客之外,還真是找不到事幹,只好再叫了輛計程車回到旅館,收拾行李前往香港。

這趟澳門之行就這樣結束,除了見識了一下「北姑」,什麼事也沒辦成。

第二天在曼谷機場拖著行李東趕西闖,累得滿頭大汗,還是沒趕到原先計畫搭乘的班機,好在找到了柬埔寨皇家航空公司辦公室,發現兩個小時後還有班機飛往金邊,才真正喘了一口大氣,慶幸自己不需要在污濁骯髒的曼谷過夜,於是立刻掛了個電話給「么么」的兄弟,告知沒趕上飛機,要他們通知陳啟禮那邊我會遲到。

終於抵達金邊時,已經是傍晚時分,陳啟禮身邊一位胖胖的「小弟」帶著位當地的台商來接我,我才知道他們並未接到通知而在機場苦等了兩個多小時。

從機場到陳啟禮住處大約半個小時車程,沿路的街景真可說是滿目蒼夷,到處都是累累彈痕以及被砲火轟成焦黑的房舍。我到過不少包括非洲在內的落後國家,可是金邊的道路條件之差,比起那些國家也毫不遜色,路上坑坑洞洞,開起車來左閃右躲,有如障礙賽跑一般,真是嘆為觀止。

陳啟禮的住處是間佔地很廣的兩層樓建築,圍牆頗高,門口有荷槍實彈的警衛。

進去之後,「小弟」先把我引進大廳,隨即就去通報我已抵達。不一會兒,通往後院的落地門窗「嘩啦」一聲拉開,只見身材高大、膚色健康、全身上下只穿著條游泳褲的陳啟禮走進來,他很熱情地招呼我坐下,我朝外一瞥,發現屋外有個很大的游泳池,心想他剛才一定是在游泳,才會穿著這麼簡便,於是就坐下開始閒聊。只不過我心中有些納悶,因為他身上是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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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和陳啟禮第一次正式見面,在此之前,只在土城與他打過照面。那次是我自美回台到「中國時報」服務之後,有次到監獄探望開槍射殺「江南」的董桂森(小董)的妻子蕭永芝(丹丹),正巧碰到陳啟禮的父母在隔壁房間與他面會,他的面會結束時經過我和「丹丹」談話的小房間,「丹丹」就跟她說,「陳大哥,這位就是梁東屏」;陳啟禮當時滿臉笑容的說道,「『白狼』(張安樂)、『小董』常常提起你,難得你這麼關心他們」,我當時就覺得他和「白狼」一樣,都是書卷氣很重的人。

現在和他面對面交談,更加深了我的印象,陳啟禮談起話來音調徐緩,經常還會停下來思考,可是卻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用詞用句也頗為典雅,興致一來,表情、動作更是豐富異常,再加上自始至終都帶著開朗的笑容,怎麼看,都很難跟「黑道大哥」聯想在一起。

當天聊得非常愉快,我因為才到,還有將近兩天的時間,也不急著採訪,所以晚上就跟著他們到一位台商家吃麻辣火鍋,那個火鍋真是辣,一餐飯吃下來,搞得我灌下兩大瓶冰水,舌頭還是麻得唰啦啦,陳啟禮則面不改色,大口大口的嚼,還直讚「好吃」。

再回到陳啟禮的家之後,他邀我住在他家,我跟他說不是我不領情,因為我有公務在身,經常必須跟台北聯絡,怕會影響到其他人(當時陳家還有其他客人),下回如果私人來訪,一定敬領好意。

陳啟禮見我頗為堅持,於是就帶著小弟及警衛,驅車帶我到金邊市區的雲頂大飯店辦理入住手續,並堅持付了一百美元的押金,互相約好第二天早上十時,小弟會再來接我去他家。我就在旅館內檢查、準備包括錄音機、照相機、筆記本。。。等所有的裝備,期待著第二天好好作個採訪。

第二天到陳啟禮家時,他還是一條泳褲,身上也還是乾的。吃完早飯,一夥人到院子裡、泳池邊的涼亭泡茶,陳啟禮此時還是面帶一貫的笑容,可是卻稍有難色的對我說,「東屏,專訪的事,我們再談談好不好?」。我聽到這話之後,一顆心像石頭掉到游泳池一樣,「咚」的一聲沈到池底。但是我還是故作無事狀,問道,「怎麼?」。

陳啟禮則有些尷尬的說,當時聽到「白狼」提到我的名字,他實在無法拒絕,所以才同意讓我來,而且還邀請我住在家裡,就是因為沒有把我當作外人。他說,「這一陣子,國內來過七、八十位記者,都被我們擋掉了,他們連我住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明白我的誠意」。

他接著說,接受我的專訪,對他而言沒有一點好處,而且他在金邊,本來就是在養病,從來沒有考慮過要接觸媒體。再者,他跟許多包括「中國時報」在內的記者都很熟,如果單單接受我的專訪,就會得罪其他的記者,「對你也會有傷害」。

聽完他的這番話之後,我那顆掉在游泳池裡的心,簡直連找都找不到了。只好還是故作鎮定的對他「曉以大義」。我先對他說,如果他不願意接受專訪,我絕對不會勉強他,但是作為一個記者,我當然很希望能夠作這個採訪,否則國內來的七、八十位記者也不會想盡辦法要採訪他,我也不會飛了大半個地球來找他了。

「故作大方」之後,我接著對他說,他現在在金邊固然是在養病,可是別人都認為他是在逃避國內的掃黑行動,而且姑不論他是不是想回台灣,只怕一時半刻也回不了,為什麼不藉著這個專訪的機會,把他認為別人誤解他的事情,作一次澈底的說明呢?

陳啟禮則答道,國內的人對他並沒有什麼誤解,絕大多數人都對他的印象很好,知道他是在規規矩矩的做生意,所以他沒有必要解釋什麼。我當時心想,這個話題扯下去根本是「雞同鴨講」,永遠不會有交集,還不如直搗黃龍「將軍」算了,於是就對他說,「你講的也許沒有錯,可是還是很多人對你有誤解,我是一個記者,接觸的事情也比一般人多,我對你就有誤解,更何況其他人呢?」。

其實,天知道我對他有什麼誤解?我只知道這趟可能要白跑,旅費要自己出還是小事,千里迢迢跑來吃幾頓飯,兩手空空回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陳啟禮的反應還是不願意,不過他提議可以不用專訪的方式,而用別人的語氣來寫他在這裡的情況。我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算了」。

當天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大家再閒聊一陣之後,我就跟著陳啟禮家中的客人一道去金邊市遊覽。

金邊真是慘,那天乘車自機場到陳啟禮家時,我就注意到路兩邊有成排的竹屋,門口坐著許多看起來才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臉上極不相稱的抹著豔紅的胭脂,這次大白天出來就看得更清楚了,司機指著她們說,「這種一次才三元美金」。我才知道這就是金邊的雛妓,可是,一次才三元美金?。

不錯,還有更便宜的,金邊市近郊有一個「越南村」,那邊的雛妓一次才一元美金。一元美金?,在美國只能買兩粒泡泡糖而已,看看她們,再想想自己生活在有如天堂裡的女兒,人世間的不平,有時真讓人難過。

金邊市的風景其實無甚可觀之處,最著名的皇宮也不過爾爾,倒是我們的車子停在皇宮左近,駕車的小弟才離開兩分鐘,再回去時,後視鏡及車邊的飾條已經不翼而飛了,其治安狀況已可見一斑。

那幾天,金邊市的一間卡拉OK發生了有人丟擲手榴彈事件,台灣媒體報導的篇幅不小,陳啟禮他們看了都覺得好笑,他們說這類事情在金邊無日無之。他說,「你知道嗎?柬埔寨人穿襯衫為什麼都不紮進褲腰?那是因為每一個人的腰間都有一把槍」。

好笑的是,柬埔寨的交通警察反而不帶槍,而是背著個大書包,那是專門在抓人時收受賄款用的。

柬埔寨的中央市場也是遊客必到之地,那邊有成群的乞丐與斷腿、斷手,滿身都是被地雷炸過,有著糾結、扭曲傷疤的退伍軍人,他們圍著觀光客要求一起拍照,以便能索取些施捨,這些當年在沙場上英勇拼鬥的戰士,可能作夢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必須靠著這個扭曲不全的軀體,這樣卑微地來過日子。

那天在金邊市遊覽,其實是毫無心情,心裡面一直想著如何再去說服陳啟禮,左思右想還是毫無頭緒,最後只好告訴自己,「大不了就放棄算了」。

當天晚上還是回到陳啟禮家用餐,我決定在餐桌上絕口不提採訪的事,直到晚間十時左右要回旅館的時候,我在臨上車時對陳啟禮說,「有關專訪的事,你再好好考慮一下,我是明天下午的飛機離開,還有半天的時間」;他當時就答道,「不用想了」,我心想,「完了」,心情一下子惡劣到極點,哪裡知道他接著就說,「你說明天幾點鐘來?要問什麼就問好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乎有一點「領旨」的感覺,只匆匆答了一句,「那我明天九點半來」,就趕緊上車離開他家,深恐他在那幾秒鐘之間又反悔。

回到旅館之後,一個晚上都忐忑不安,再次檢查所有的裝備,一心只盼望黎明快點到來。

陳啟禮第二天果然很守信用,我們在涼亭裡一面泡茶、一面作採訪,除了「江南命案」的部份之外,他對其他的問題都不迴避,幾乎都是有問必答。

言談之中,我對他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事實上,作為一位具有威望的「黑道大哥」及成功的「企業家」,並不是一件偶然的事,他對事情的分析條理分明,再加上個人的堅強毅力,才使得他在這兩方面都能脫穎而出。

兩年前,陳啟禮患了黑腫瘤纖維癌,右後背上潰爛了一個大洞,正好在膏肓穴上面,而且癌毒已經深入到肺部,痛得晚上幾乎不能睡覺,只能趴在住家客廳裡的軟沙發上休息,即使如此,每天也只能零零星星地睡兩、三個小時。他說,「醫生當時表示不能開刀,否則的話要在背上挖出一個如砲彈穿身而過的大洞,那還能活啊?」。

他當時只能遍求偏方、靜養,每天痛不欲生地苦熬;離開台灣的三個月之前,他的兩隻手臂都已經抬不起來了,醫生也大驚失色地說癌細胞可能已蔓延到淋巴,情況實在不妙。說也奇怪,三個月之後,有一天他突然不感覺痛了,醫生說可能是「迴光返照」,要他的老婆陳怡帆去準備後事,可是之後竟然每天都不痛了,醫生再來檢查,發現腫瘤有好轉的跡象,於是就勸他趕緊出國,到一個沒有污染的地方,放掉所有的工作壓力,持續游泳、運動、吃藥。

所以他就跑到帛琉、萬納杜,每天一個人游泳、划獨木舟,經常從一個島游到另一個島,從一個島划到另一個島,海上波濤洶湧,獨木舟又很容易翻覆,可是他在那種情況之下,已經完全不理會這些了。他說,「那時每次一出去,都沒有想過回得來、回不來的問題,我的游泳技術不很好,獨木舟要翻就翻了,那就是死路一條,可是也只不過是換一個軀殼而已,生命本來都要結束了,還有什麼好計較的,那時每天划船回來,手上都起了一層厚厚的老繭」。

可能就是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心理,讓他反而變得豁達而逐漸擊退病魔,不但身體日益壯碩,癌瘤也愈縮愈小,到我採訪他的時候,背上只隱約看得出一些痕跡,而且氣色、精神都與常人無異,據他自己表示,身體雖然還不算完全康復,可是至少已經好了百分之八十。

陳啟禮表示,他之所以會到柬埔寨,一方面是聽從立委曾振農的勸告,說是柬埔寨有不錯的生意機會,另方面也是想換個地方養病。他帶了幾萬美金到金邊之後,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但是既然來了,生活還是得過下去。

陳啟禮當年在淡江大學測量系學的是工程,服役時是工兵指揮部的工程官,進入社會之後從事的事業也與工程有關,所以他就朝這個方面發展。他很快就發現金邊有不少法國人統治時留下的建築,這些建築都很美觀、堅固,只是荒廢了而已,賣價便宜是因為年久失修,因此他就便宜買進,然後找當地的包商負責整修,他則親自繪圖、監工,然後在最短的時間裡完成整修、轉賣,就這樣,居然也開始賺錢了。他很開心地說,「這個過程通常只是一個月的時間,作得多的時候有六、七個工地同時進行,你相信嗎?我並沒有用任何人,就是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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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啟禮家中警衛正在擦槍



陳啟禮之所以能夠在「退隱」多年之後,仍然被推崇為竹聯幫的「精神領袖」,當然有他的過人之處及「技巧」,下面就是一個有趣的例子:

由於金邊的治安不好,因此陳啟禮也不能免俗的雇用了三名柬埔寨現役軍人充當「公安」,平時在家負責庭院的安全,出門時則有一名「公安」攜帶自動武器隨護,這些「公安」都有實戰經驗,所以並不見得看得起出錢的「老闆」。陳啟禮笑著說,「他們還真的把你當成『盤仔』呢」。

但是七月間柬埔寨戰火一起,機會就來了。陳啟禮的居處位於金邊市達官貴人聚居的住宅區,因而也是兵家必爭之地,開戰之後,紅高棉部隊就曾經攻到他家巷口,槍砲聲乒乒乓乓好不熱鬧,結果他無意間發現家裡所請的「公安」及僕傭,經常隨著槍砲聲東奔西躲。

心中已有盤算的陳啟禮於是施施然地走到院中的涼亭,好整以暇、旁若無人地泡起茶來,看得那些「公安」目瞪口呆;他看看更覺得好笑,於是一不作、二不休,乾脆噗通一聲跳進游泳池中,大剌剌地游起泳來。他說,「那時,越牆而來、炙熱的砲彈碎片還會掉到泳池裡,滋滋作響呢」。

經此一役之後,警衛們對陳啟禮佩服得不得了,私下問陳啟禮的貼身秘書「阿雄」,「『老闆』當年是幹什麼的?」;「阿雄」也有意思,「不可一世」地答道,「『老闆』曾經做過將軍,這種陣仗見多了,算得了什麼,我當年也是情治人員出身的呢」。

當天的採訪就在陳啟禮敘述這些有趣往事中結束。我在採訪之後見他還是光著膀子、只穿著條游泳褲,就試探地對他說,「你可不可以去隨便套件衣服,照片刊登出來會比較好看」。

沒想到他面帶微笑、斜瞇著眼角對我說,「我穿衣服的照片到處都是,光膀子的照片還真的只有你有喔」。聽到他這麼說,我當然也很開心的笑了,於是拿起相機猛拍一場,也在這個時候我才猛然想起,其實他從早到晚都是只穿著條游泳褲走來走去,即使是柬方的官員來訪時都不例外,其率性也已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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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啟禮天天光著膀子



採訪結束之後,我把錄音機、照相機等裝備收好,同時掏出一百元美金放在茶桌上跟他說,「這是你那天代付的旅館訂金」。陳啟禮說,「你這是幹什麼?朋友來這裡,我都是一樣招待的,早上小弟出門接你的時候,我本來就要請他幫你結清旅館的帳,可是他走得太快,追都來不及追」。

我說,「還是一句老話,我這次是因公而來,不方便也不應該接受招待,下一次私人來拜訪你,你如果不招待,我就把它登在報紙上」。他聽了之後也頗愉快的笑了起來,就沒有再堅持了。

這時,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你要怎麼寫這個報導,我不管,但是這段一定要寫」。他接著對我說,他的妻子陳怡帆在台北待產,可是一直很不放心他一個人在金邊,尤其金邊的女人這麼「便宜」,因此很擔心他「另有發展」,所以在我的報導中一定要加上一段,要陳怡帆放心。他頗為嚴肅地緩緩說道,「你要寫上我和她是患難夫妻,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情義」。

陳啟禮這個時候的表情,倒確實有點像「黑道大哥」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