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01, 2007

高田馬場散步

「咱們去散步好嗎?」他問我。

當時,他十七歲,我則十六。那天,第一次相約在高田馬場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從咖啡館出來,天空早已轉黑。東京的十二月傍晚相當冷,何況我那天只穿著一件棉布襯衫和薄薄的風衣。本來當然要穿毛衣出來的,可是衣櫃裡沒找到好看的。與其穿難看的毛衣赴約會,倒不如穿少但好看些。我特意熨了棕色襯衫,心想:反正,一到室內就有暖氣了。「好啊,」我答應,雖然心中非常不願意。

真不巧,人家偏偏要出去散步。我很希望,他決定在火車站附近溜達溜達;周圍有的是商店、餐廳、電影院,找個藉口進去就是了。
「往早稻田走,好嗎?」他卻問我。

那兒跟火車站是相反的方向。路邊主要是舊書店,這個時候很多都關門了。三年後,我上早稻田大學,也很少從高田馬場火車站走到大學;大約半個鐘頭的路程,即使在大白天,都嫌有點遠,何況在冬季傍晚。

我全身冷得發抖,雙腳也開始發痛了。一九七八年的十六歲女孩,約會經驗甚少,不僅沒有合適的衣服,而且缺乏合適的鞋子。於是我穿著母親的高跟鞋出來。本來就緊了一點,再加上不習慣,沒走幾分種,已經痛得要死了。

「你真安靜,」他說。

當然了,我既怕冷又腳痛,根本不能說話。但是,人家顯然誤會,我害羞不敢說話的。他是比我高一年級的文學少年,經常寫極為浪漫的愛情詩,我還以為他具有細膩的感受性,未料可真遲鈍。

「很高興你也喜歡散步。自古以來,很多詩人都是邊散步邊創作的,」他一點也沒有察覺我的苦處。

我覺得很冷、腳後跟被鞋磨破流著血,這些事情,也許我可以告訴他。但是,還有一件,最關鍵的事情,在那個情況下,我是絕對不能說出來的;也就是,我有經痛。

長話短說,沒走到早稻田,我無法再忍耐下去,自己坐公共汽車回到高田馬場了。他以為我在鬧小姐脾氣,一個人繼續走去了。十七歲少年的想像力是非常有限的。

那一趟散步,只持續了二十分鐘左右,但是在我半輩子裡,無疑是最難堪的經驗之一。

差不多二十年以後,在香港,我跟一個男人去吃飯。往中環半山的義大利餐廳,下車以後稍微要走上坡的。

「你能走路嗎?腳不痛嗎?」他問我。

好像終於見到了成熟的男人,我心想。離高田馬場走了可遠的路了。

「不,」我笑著回答,雖然那天剛買的紅色高跟鞋其實有一點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