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25, 2007

石油大餐

張讓  (20070725)




化成簡單流程是:肉業靠玉米,玉米靠化肥,化肥的原料是石油或天然瓦斯。不如說,那些玉米和肉類,以及下游的消費者,毋寧都是澆石油吃汽油長大。

那天一時興起,決定請客(不過是場虛構的客)。客人、時間和菜單定好,請客前一天我去附近威格門超市採購,買了魚、蝦、雞肉、牛肉和蔬菜、水果。酒由B負責。


當天午後客人先後到達,廚房裡一切大致就緒。先讓客人小坐一下,喝點開胃酒,然後上桌。不能否認(恕我自誇),餐桌的擺置十分醒目。靛藍桌布,鑲靛藍邊的白瓷盤,一桌菜色有紅有綠(尤其是那盤帶殼蝦炒大芹菜),高腳水晶葡萄酒杯裡是晶瑩的紅酒,燈光柔和,興致高昂。我們慢慢飲酒,邊吃邊聊。也許菜餚未必多麼高明,但那一桌悅目的搭配和愉快的情調,讓你覺得每道菜都很可口。如果這時我告訴你,其實這一桌既非菜也非肉而是一汪黑亮的石油,尤其是那一塊汁血淋漓的嫩牛排,你恐怕沒法相信。
● 牛肉不僅是牛肉

設使我們倒轉時間,從圍坐餐桌大啖高談,倒回到那塊牛排還是頭活牛的時候。如果你以為那牛像舊西部片或「斷背山」裡的牛群,在大草原上的牧場或是在落磯山碧綠的草坡上自由自在吃草長大,那──也不全錯,只不過……

確實,從前的牧場僱牛仔放牧牛群,牛隻不但像牠們的老祖宗吃草長大,還可以在長天闊地中自在倘佯。但,那是從前。二次大戰以後,美國農耕工業化加上速食業興起,獨立的農場和牧場消失,整個農牧業為少數大企業把持。就像美國人從城鎮遷到郊區,牛隻遷到了類似堪薩斯州花園城的「牛城」。不過,比起豬或雞鴨,這些牛所受的待遇還算好的。起碼小牛頭半年得以跟在母牛身邊,在像南達科他州、科羅拉多州或懷俄明州的牧場上過牧歌似的生活。半年過後好日子結束,「發放」到幾十萬頭牛群集規模有如動物大都會的龐大飼養場,近百頭一「戶」關在還算寬闊的柵欄裡,除了吃睡就是拉,屎糞堆積成池,穢臭沖天。吃了一年到一年半的高營養飼料,體重達到標準,便擠進卡車裡運到屠宰場,最後從超市上到餐桌。

也許你會問:這和石油有什麼關係﹖無論如何,牛肉就是牛肉。

這你又錯了。首先,就像大家都熟知飼料雞不同於土雞,牛肉並不就是牛肉。問題在飼料和肥料上:飼料養肥雞牛,肥料養肥田地。關鍵在肥和快。

農企業為了降低成本提高利潤,不計一切追求快肥,不管是動物還是植物。做法是以人力縮短自然的生長和循環過程,並以單一作物種植和仰賴大量化肥(與農藥)來提高生產,傳統的多種作物種植為單一作物如玉米和大豆取代。在美國政府補貼的政策下,農業大量生產玉米,以賠本的價格氾濫市場,正合肉業所需。

● 玉米的雙重魅力

牛原本是草食動物,但吃草的牛長得「慢」,二次大戰前一頭牛要養上四、五年體重才到達屠宰標準。相對,吃玉米的動物肥得快,餵營養飼料的牛大約一年半就夠了。所謂的營養飼料,便是混了脂肪、蛋白質(包括攪碎的牛隻殘餘)、維他命等以及大量的生長荷爾蒙和抗生素的玉米或大豆。而且玉米極便宜,這是玉米的雙重魅力。

曾經,農業的三要素是陽光、土地和水,沒人會想到拿石油來澆灌田地。傳統的愛荷華州家庭農場,除了種植小麥、燕麥、馬鈴薯、玉米、苜蓿、大豆外還種蘋果、梨子等果樹,養些牛馬雞鴨,靠人力和馬力,以及「土法」耕種,除了自給自足還有盈餘,年復一年,既不至於耗竭地力,更沒有污染環境的顧慮。那樣的小農耕種和多種經營方式,在二次大戰後逐漸為大型機械農耕和跨國大企業經營所取代,擴張迅速的速食業和食品加工業更左右了肉業飼養、屠宰,以及整個農牧業運作的方式。人畜一樣受到影響,正如小型農場和牧場被大公司擠出市場,動物不再分散於各農場牧場而集中到大食品公司僱用的飼養場。除了大型肉牛仍養在室外,小牛、豬和雞鴨等完全關在不見陽光和新鮮空氣的室內,囚在窄小擁擠難以動彈的圈籠裡,吃大量營養飼料長大。牠們第一次接觸陽光和新鮮空氣時也便是最後一次──這是牠們上屠場的日子。那種運作方式可比納粹的集中營,效率固然,但慘無人道。譬如,雞隻擠在狹小的鐵絲籠裡,雞爪沒有泥地磨損不停生長,直到捲住鐵絲,雞隻除了低頭啄食外無法動彈。又譬如,淡色的小牛肉市價高,為保持肉色淡紅,小牛從小便從母牛身邊帶走關到欄裡,吃缺鐵質的飲料和飼料以致嚴重貧血。在礦物質不足時,動物不得已會吃自己的排泄物來補充。但飼養場已預見到此,牛圈的設計有如站籠,以杜絕小牛轉身飲自己的尿來攝取任何鐵質的可能。還有許多犧牲動物福利以促進效率提高利潤的做法慘酷至極,讓人質問人性和文明的意義。

● 澆石油吃汽油長大

近十年來,經由有心人士鼓吹和媒體揭發,消費大眾逐漸得知速食業和肉業的黑暗內幕,以及食物和健康、能源、生態間的關係,環保意識、保護動物意識抬頭,開始要求改革。傳統不靠抗生素、生長荷爾蒙和化肥、農藥的天然、小規模農耕方式經由「有機」牌照復活,逐漸返回市場。然而「有機」的定義和模式本身,也並非無可爭議。如有機的理想是否終極可行,以及大企業如沃馬特吸收並扭曲有機耕種的意義等。在道德和利潤,總體生態和個體生存,人權和動物權,本地市場和全球市場間,那個平衡點在哪裡,這是問題所在。

相較於二十年前,今天美國人對食物的考慮已算進步許多。便宜和快速未必是第一要求,新的考慮除了顧及個人偏好、食物滋味和健康需求以外,還必須兼及人道和生態的顧慮。一個有心人士上超市買菜,無異於置身火力密集的道德戰場。每一個選擇背後,都牽涉到許多重可能相互牴觸的價值判斷。有時站在超市裡,想到食物背後錯綜複雜的問題,我簡直要頭暈。

再回到我那一桌菜上。材料固然來自超市,而超市裡的菜蔬水果和各種海陸肉類動輒來自至少千哩以外,經由冷凍貨櫃車長途運送而來──不用說靠的是,汽油。所以有個新詞「食物里」,指食物從生長地到餐桌所耗去的里程。從食物品質、能源效益和整體生態的觀點,食物里當然是越小越好。

總之,今天美國食品工業從種植、養殖、收成到加工、包裝、運輸,一路從頭到尾,如果陽光和空氣不算,基本上仰賴一物:石油。化成簡單流程是:肉業靠玉米,玉米靠化肥,化肥的原料是石油或天然瓦斯。不如說,那些玉米和肉類,以及下游的消費者,毋寧都是澆石油吃汽油長大。

也許現在你便明白為什麼那一桌虛構的「美食」,無異於精心偽裝奉上的黑色石油。或者再加上幾滴綠色膽汁點綴,來自那些不幸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