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23, 2007

蘇荷最後一班月舞餐車

張北海  (20071023)




 「月舞」的前半生很像牛仔褲的前半生,二者都是無產階級出身。然而,幾乎就在牛仔褲給搞得成了時裝那段期間,「月舞」的身價,因天時地利人和,也一下子給提高了,它的所在地,六號大道和堅尼路之北那個街段,正是1960年代開始蛻變為一個藝術家殖民地的「蘇荷」區之西南角。

 「月舞」(Moondance)是我公寓附近一家有七十多年歷史的火車餐車式飯店,而就在兩個多月前,它搬走了。


 真的搬,真的把這座小吃店的建築物,硬給架上一部巨型拖拉卡車,再給運載到兩千多英里之外西部懷俄明州,洛磯山下一個人口不足一千的小鎮。
 它是我近三十年來經常光顧的飯店,每當精神肉體都有此需要的時候,一杯滾燙免費續杯的咖啡,一客toasted English Muffin,一碟bacon and eggs,煎馬鈴薯──這裡可不是擔心膽固醇的所在──再一份報紙雜誌……老天!紐約,或人生,還有比這個更廉價的享受嗎?連小費不到十塊!

 沒有在美國住上一陣的人,很難體會這類小吃店在社會上扮演的角色,尤其難以想像它竟然被視為美國經典。

 標準美國吃食

 所謂的「餐車」(diner),是指以長途火車的「餐車」(dining car)為其造型的小吃店,類似供應三餐的咖啡館(coffee shop?cafe)。今天,尤其在大都市,幾乎沒有人真的把報廢的火車餐車改裝,而是向幾家專門製造這一類型餐廳的工廠訂購,再將這些預製的結構運送到打好地基的場地裝置,然後開業。

 「月舞」正是這樣在1930年代初,給拖運到了曼哈頓下城,更於七十五年之後的今年夏天,再給搬去了西部。

 這類餐車店賣的都是非常一般的標準美國吃,非但沒有什麼新烹調,連後面做菜的也沒有資格稱為「大師傅」(chef),而是「快餐廚子」(short order cook)。上桌的菜,不油也膩。

 難怪這類所在的外號是greasy spoon(油匙),好,既然如此,那它怎麼會變成了美國經典?

 不錯,一般美國人,比如說在時裝上,或在日用科技產品上,都比較喜新厭舊。但是偶爾也會有一兩條漏網之魚,像這類餐車店,這麼看的話,它的命運有點類似牛仔褲的傳奇,時間給它染上了一些浪漫色彩。

 這類廉價吃處是一代又一代美國人從小吃到大的所在,使一百多年前一個本來只是街邊又便宜又方便的小吃攤,不知不覺地蒙上了一層歷史傳統之美。

 它的前身,「大篷馬車餐車」(lunch wagon),早在南北戰爭前後就在美東出現了(是東部美國人乘大篷馬車(covered wagon)開發的西部)。食客主要是夜班工人或夜遊者,但是你得站在街邊篷馬車之旁吃。沒有多久,馬車餐車越來越大,大的可以容納少數人上去坐下來吃。此門一開,這類廉價吃處就傳開了,並且隨著時代的進步,由報廢的「馬拖街車」(trolley)取代了篷馬車。與此同時,食客也多了一批歐洲貧苦移民,菜單也因之而豐富了少許,但其聲譽依然徘徊在「廉價」與「油匙」之間。

 隨著火車的改進而改進

 很難說是這個「車型」結構,還是「篷馬車」引起的聯想,總之,到了十九世紀末,美國西部的開拓,早已通過那些一毛錢一本的廉價西部小說而變成了當代傳奇。因而必然地,當美國跨大陸的東西橫貫和南北縱貫鐵路成為主要交通工具的時候,這類要走上幾天幾夜的長途火車所必備的餐車,很快就取代了老舊篷馬車或馬拖街車,而成為今日例如「月舞」的原型。

 火車餐車的形象及其服務對象給人耳目一新,寬敞講究不說,其食客多半是坐得起臥車和頭等車的乘客,正式裝扮,正式用餐,喝的也多半是香檳。現在改用這種式樣的餐車店,也就附帶沾了點光,形象聲譽也都稍為好了一點,更吸引了一大批中產上班族。不過,來餐車店吃飯的,喝的多半是啤酒。

 靈機一動的是,一位先知業主將「火車餐車」(dining car)一詞簡化,直稱這類吃處為「diner」,此一稱呼上的小小改動,卻給人們一種脫胎換骨之感,而且成為美國一個獨特的專有名詞。我們不得不佩服這些早期業主對餐車的信心和堅持,而且能跟得上時代前進。餐車店的造型也因而隨著火車的改進而改進,像1930年代那個機械時代和流線型的影響,其Art Deco的美感至今依然迷人。

 這還不算,其菜單也一步步反映了美國社會近半個世紀的變化。不錯,它仍以漢堡、炸薯條、馬鈴薯泥、炸雞、炸洋蔥圈、蘋果扒、起士蛋糕、冰淇淋蘇打,以及那客半夜十二點仍可以點的bacon and eggs等等標準美國吃為主。但不知不覺地也多了一些中東北非、中南美、加勒比的口味,只是還沒聽說哪家餐車在賣牛肉麵。

 「月舞」見證了曼哈頓下城七十五年的變遷,它的原始業主之所以將這列餐車拖到今天日益昂貴時髦的地點,是因為1930年代初,紐約正在挖掘哈德遜河隧道,這一帶剛好是工地進出口,工人聚會之處,換句話說,不論「月舞」稱呼上多麼優美,它當初是流血流汗的隧道工人的廉價「油匙」。「荷蘭隧道」(以其總工程設計師命名,與荷蘭殖民無關)通車之後,附近輕工業區的職工也就自然地成為它的經常食客了。

 餐車的輪迴

 「月舞」的前半生很像牛仔褲的前半生,二者都是無產階級出身。然而,幾乎就在牛仔褲給搞得成了時裝那段期間,「月舞」的身價,因天時地利人和,也一下子給提高了,它的所在地,六號大道和堅尼路之北那個街段,正是1960年代開始蛻變為一個藝術家殖民地的「蘇荷」區之西南角。

 它的「油匙」開始不那麼「油」了,價錢也水漲船高了,去吃的人也一個個時髦漂亮起來,waitress也更青春貌美了,「月舞」一下子變成曼哈頓下城一個路標,它的餐車造型,而尤其是它那個極其醒目的大招牌──耀眼霓虹燈襯托出一彎淡黃色新月,亮晶晶的星星,一個大寫的「吃」字EAT,下面是更大的一排字:DINER,Moondance,DINER──更吸引了不少以今天曼哈頓為背景的電影電視製作來此取景。難怪某集「蜘蛛人」的女主角,在電影開頭,根本就在「月舞」侍應跑堂。

 「月舞」餐車搬走了,其位於黃金地段的店址上,將升起一幢豪華公寓。好消息是,「月舞」業主只賣掉了那列餐車,但保留了其紐約註冊店名及其形像招牌,並在不久的將來,在那豪華公寓臨街店面,重新打開新「月舞」的大門。

 那給拖到西部洛磯山區那個「月舞」呢?它多半會再過這一生。那個不到一千居民的小鎮之旁,正準備開挖一個老礦。看樣子,這個「月舞」又回到了從前,從「油匙」幹起,為這一代勞工準備bacon and eggs,我看到了蘇荷「月舞」的今生今世,哪怕只是它的後半生。現在這班餐車開走了,可是顯然還有下一班。實在難得,我還有機會能看到蘇荷「月舞」的來世。

 一個門關,一個門開,生生世世。這或許是美國餐車的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