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October 17, 2007

《白蛇傳》日文版

《雨月物語》之〈蛇性之淫〉


往昔,紀伊國三輪崎(和歌山縣新宮市)有位村長名叫大宅竹助,以漁業為生,手下有眾多漁夫,經年捕撈各種大小魚蝦,家境富裕,膝下有二男一女。長子太郎生性質樸,勤於家業;長女嫁與大和國(奈良縣)人為妻;次男名叫豊雄,氣性老實,喜愛風雅,無意幫忙家業,對世間物事也意興闌珊。

父親甚為隱憂,心想,即使分一份家產給他,恐怕也會遭人誆騙,傾家蕩產。但若過繼給他人為嗣,終究會招人嫌棄,後患無窮,只能任他隨心所欲,想當學者或僧侶都由他去。父親認為他註定終生必得寄居哥哥太郎籬下,因此對他不多管教。

日後,豊雄拜新宮神社神官安倍弓麿為師,勤奮進修。九月下旬某日,風日晴和,海面無浪,忽然東南上空聚集烏雲,細雨紛飛。豊雄向師父借了一把油傘,踏上歸途。來到可見阿須賀神社正殿時,小雨變成傾盆大雨。豊雄便去附近一漁夫家叩門避雨。

老漁夫出來見是豊雄,忙道:「原來是小少爺,寒舍粗陋,十分抱歉,請坐此蒲團。」順手拂去骯髒蒲團塵埃,請豊雄入座。

「我只是暫來避雨,什麼都好,您不用張羅。」豊雄坐在蒲團等雨停。過一會兒,門外傳來嬌滴滴喚聲:「能不能借用一下房檐?」語音剛歇,便有人進得屋來。

豊雄抬頭一看,但見來人是個年約二十、髮髻優美、玉貌花容的女子,身邊跟著個手持包袱的十四五清秀丫鬟。身穿遠山紋樣鮮豔青衣,全身濕透,狼狽不堪,那女子見了豊雄,不禁赧顏,模樣十分優雅。豊雄不覺心動,心想,這一帶從未聽說住著個如此嬌艷美人,這女子可能來自京城,到熊野三山參拜順道來此觀賞海景;只是身邊未帶男僕,未免過於輕率。豊雄挪出位子,向女子說道:

「請進來坐吧,這雨應該快停了。」

「打攪了。」女子進屋,因屋內狹窄,只得與豊雄並肩而坐。就近觀看,豊雄愈覺那女子美如天仙,不似凡間女子。他心蕩神搖,如醉如夢,恍如置身雲霧中,便問女子:

「看妳像是京城官宦家小姐,是來朝山進香或來湯峰沐浴溫泉吧,無奈此處只有大海,甚煞風景。古歌有云:『不巧逢雨三輪崎,佐野渡口無人家』(《萬葉集》第三卷第二六五首),形容的正是這裡,恰恰符合今日情景。這家主人是家父僱工,妳們盡可安心在此避雨。不知小姐今夜打算投宿哪家旅店?我送妳們回去反倒失禮,不如把傘帶去一用。」

女子答道:「承蒙慨然借傘,甚是感激。少爺這番盛情,足以烘乾我身上濕衣。我不是京城人,住在附近已有多年,今天是黃道吉日,特來那智神社參拜,不料遇上驟雨,不知少爺也在屋內避雨,貿然進來借簷。寒舍距此不遠,等雨停再歸返也罷。」

「妳不用客氣,還是帶著傘吧。」豊雄道:「待他日我再去府上取傘。再說這雨想必一時也不會歇息。不知府上居於何處?日後我便遣人去取傘。」

女子答道:「寒舍在新宮附近,只要打聽姓縣名真女兒家便可。眼下天色已黑,我便拜領盛情,帶傘回去。」說罷,女子撐傘離去。豊雄目送兩人背影,向老漁夫借了簑衣回家,抵家後,仍念念不忘女子倩影,徹夜思念。凌晨,他迷迷糊糊進入夢鄉,在夢中尋至真女兒家。

真女兒家門大牆高,暗格子窗緊閉,垂簾深掛,安然雅致。真女兒出來相迎道:「我忘不了少爺的盛情,正盼少爺來哩,請進。」說著引豊雄進內屋,端出各種酒饌鮮果款待。豊雄如痴如醉,正欲同真女兒共枕纏綿時,竟自夢中醒來。豊雄心想,倘若美夢成真,不知該有多好?於是顧不得吃早餐,逕自出門去了。

來至新宮附近,到處向人訊問縣真女兒家,卻無人知曉。直至晌午,十分疲倦,忽見昨日丫鬟自東走來,豊雄大喜,上前問道:「小姐家住何處?我特地來取傘。」丫鬟微笑道:「辛苦少爺了,請隨我來。」

丫鬟在前引路,不到幾步,便道:「就是這兒。」豊雄抬眼一看,果如夢中那般,門大牆高,暗格子窗緊閉,垂簾深掛。他心中甚覺納悶,進屋後,聽到丫鬟向內屋稟告:「我帶借傘給我們的少爺來了。」內屋傳出回應:「在哪裡?快請他進來。」出來迎客的正是真女兒。

豊雄道:「新宮有位阿倍先生,是我業師。今日造訪老師之際,順道來取傘,請勿見怪。既已得知小姐貴府,待他日再來拜訪。」

真女兒堅持留人,命丫鬟:「可不能讓他回去呀。」丫鬟忙擋在豊雄面前道:「昨日少爺硬借傘給我們,今日我們也得硬留少爺下來。」說罷推著豊雄腰部,領他到向南客房落座。客房是地板房,鋪著客用榻榻米,屏風、櫃櫥陳設與帷幔上的彩畫均是大家風度,想必非平常人家。

此時,真女兒出來道:「我家因故失去男主人,恐怕招待不周,僅有薄酒,望少爺莫怪。」丫鬟送出高腳酒杯、盛滿山珍海味的碗盤,並為豊雄斟酒。豊雄覺得彷彿仍處昨晚夢境中,深怕再度醒來,然而又非夢境,反倒令人好生奇怪。

不久,主客均有幾分醉意,真女兒舉杯望著豊雄,容貌如水上嬌櫻,姿態如拂面春風,燕語鶯聲說道:

「因羞於啟齒而將思慕之情悶在心坎兒,不說而亡,人們會說那女子是被神作祟而死(引用自《伊勢物語》第八十九段和歌:暗戀無人知,煎心且銜淚,一朝失戀死,枉自怨神明),我不願讓毫不知情的神明遭不白之冤,決定向少爺坦白說出,此言絕非信口開河,請少爺務必相信。

我本為京城人,幼時父母雙亡,由乳母撫育成人,嫁給貴國國守之小臣縣某,與夫來到貴國,業已三年,不意我夫任期未滿,於今春猝然病亡,丟下我伶仃一人。聽說京城乳母早已落髮為尼,周遊諸國去了,如今故鄉對我來說也形同陌路,請少爺諒察我身世。昨日避雨,偶然與少爺邂逅,蒙少爺照應,我深信少爺是位誠信君子,決意以身相許,服侍少爺左右。倘若少爺不嫌我出身卑賤,望以這杯酒訂下百年姻眷。」

這原為豊雄夢寐以求之事,何況對方是自己朝思暮想之女子,雀躍三尺,只是思及自身尚未立世,父兄必不允許,一時既喜猶憂,不敢作答。

真女兒見狀,悲歎道:「我一個膚淺婦道人家,貿然說出這番愚昧之言,眼下一言既出,真是無地自容。像我這般薄命女子,早當投海自盡,今日又讓少爺煩心,真是罪該萬死。只是我說的句句皆肺腑之言,少爺你便當做醉態狂言,付諸大海吧。」

豊雄道:「初見小姐時,我即知小姐定是京城名門閨秀,果然不出我所料。像我這種以鯨魚為伍在天涯地角海邊長大的人,大概終生再也無法得此艷福,我之所以沒能立即作答,實因尚寄父兄籬下,除指甲毛髮之外,身無一物,叫我如何籌辦聘禮迎娶小姐?只恨我貧窮無能。倘若小姐耐得窮苦,我將盡力而為。連孔子此等聖人都會在情愛前跌跤,我也可為小姐忘卻孝道立命……」

真女兒答:「少爺如此說,令人不勝歡喜,寒舍雖破舊,少爺若不嫌棄,請少爺往後便以此處為家。家中有一把前夫生前十分珍愛的寶刀,請少爺笑納。」說罷取出一把鑲金包銀的古代名刀,豊雄心想這是小姐初次定情之禮,不宜推卻,便欣然收下。真女兒又挽留道:「今晚就請小住寒舍吧。」豊雄婉拒:「未得父兄允許,我不敢貿然在外投宿,明晚我定會藉故再來。」便回家去了,當晚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翌朝,太郎早起,準備召集漁夫下海,經過豊雄房前無意往內一瞄,發現豊雄枕邊擱著一把映著燈火餘光閃閃發亮的長刀。太郎納悶:「這把刀從哪兒來的?」便粗暴拉開房門,驚醒了豊雄,見是太郎,豊雄問:「有事找我嗎?」太郎厲聲問道:「你枕邊那發光東西是什麼?如此貴重東西與我們漁家不相稱,給父親曉得了定會責怪你。」

豊雄道:「這不是破鈔買來,是昨天有人相贈,擱在枕邊而已。」

太郎大聲道:「這附近怎會有人送你如此貴重東西?你平常便收集一些別人看不懂的漢文書籍,我早覺得是一種浪費,只因父親未加斥責,我才忍著。莫非你打算佩帶這把刀參與新宮大祭行列丟人現眼?簡直不像話!」

父親聽到太郎斥責聲,喚道:「家裡那個不成材的兒子又惹出什麼禍了?太郎,帶他過來。」

太郎回道:「不知他從哪裡弄來一把像是將軍佩帶的寶刀,請父親叫他過來好好問問,我得出門去安排漁夫下海。」說罷便出門。

母親叫來豊雄問道:「你為何買此等東西?家中柴米油鹽都是太郎掙來的,你一無所有。平日任你胡來,要是因此事而惹惱太郎,天地間哪有你立足之地?虧你讀了那麼多聖賢之書,難道連這道理也不懂?」

豊雄辯解:「當真不是買來的,因故收下別人贈禮,哥哥看到了才那樣說。」父親不相信,怒道:「那你倒說說看,到底立了什麼功,人家才給你這把寶刀?真是莫名其妙,你從實招來。」

豊雄道:「這事我難以啟齒,能否由他人轉告?」父親更是厲聲斥喝:「對父兄說不出口的事,還能對誰說?」此時,嫂子從旁插嘴:「不妨讓我來聽聽,豊雄,你跟我來。」便帶豊雄到另一房內。

豊雄向嫂子道:「我原打算向嫂子商討此事,請嫂子助力,無奈哥哥發現太早,挨他責罵。其實是有位孤苦伶仃的年輕寡婦,說要以身相許,這把刀是定情之物。小弟未經父兄允許,擅自私定終身,犯下重罪,此刻是後悔莫及,望嫂嫂諒察小弟苦衷。」太郎媳婦笑道:「小弟至今尚未成家,嫂嫂也很同情你,這不正是難得的喜事嗎?嫂嫂定將幫你說些好話。」

當天夜晚,嫂子便對夫婿道:「如此這般那般,你就向父親美言幾句吧。」太郎聽罷皺起眉頭:「此事甚奇,我從未聽過國守身邊有縣姓屬下,我們家是村長,怎可能不知誰人過世的消息?妳且取來那把刀讓我看看。」

太郎媳婦立即取刀過來,太郎仔細觀看,嘆道:「我們完了。前些日子,京城有位大臣為祈神明顯靈,獻給熊野速玉神社許多寶物,豈知這些寶物竟自御寶庫不翼而飛,大宮司(神社長官)已呈報國守。國守下令補輯盜賊,聽說已派次官文室廣之前往大宮司府邸追查此事。這把刀絕非下屬官員所持之物,讓父親看看再做打算。」

太郎立即帶寶刀到父親面前,詳述緣由,請教父親該如何處理。父親臉色大變道:「這該如何是好?那孩子至今從未動過別人一分一毫,到底是什麼報應令他起這邪心?萬一他人先一步告密,我們家可會遭到滿門抄斬。為了祖先及子孫後代,只能犧牲這個不肖之子,你明天便去報案。」

太郎等天亮前往大宮司府邸,呈上寶刀並說明事情來龍去脈。大宮司驚道:「這正是大臣獻上的供品。」次官廣之聞報後,當下命十名武士前去捉拿盜犯並追問其他贓物,又命太郎引路。

豊雄全然不知情正在家中讀書,見武士闖入拘捕,連聲問:「我犯了何罪?」武士不聽辯解便將豊雄五花大綁起來。父母、太郎夫婦只在一旁悲歎:「可悲,可悲。」武士催促:「國守下令補輯你,快走!」說罷架著豊雄前往國守府邸。

次官怒視豊雄問道:「你竟敢偷神明寶物,這可是彌天大罪!其他贓物藏在哪裡?快從實招來!」

豊雄總算恍然大悟,流淚道:「小人從未偷盜,事情是如此這般那般,這是縣某遺孀送給小人的前夫遺物,請大人召那女子來便可證明小人清白。」

次官益發怒斥:「本官沒有姓縣屬下,你膽敢再說謊,便罪加一等!」豊雄再度申訴:「小人如今已被捕,怎敢說謊?請大人務必傳喚那女子來對質。」次官命武士:「縣真女兒家在哪裡?抓她過來!」

眾武士押著豊雄直驅真女兒家。但見門柱腐朽,斷壁殘垣,蒿草叢生,不像有人居住。豊雄見狀,愣在原地。武士召集近鄰村民,伐木老人、舂米夫等均誠惶誠恐跪倒在地。武士問:「這所大院是誰人居住?縣某遺孀是否住在此地?」

一鐵匠老人回道:「從未聽說縣某此人。三年前有位村主某某住在此地,生活闊綽,但這人運貨前往九州時,船隻遇難,下落不明,從此家人散去,成為空屋。昨天這漆匠老人說看到此男子進屋,半晌才歸去,我們都甚感疑惑。」

「總之進去看看,也好向長官稟報。」武士說罷,推門而入。但見邸內比外觀更荒蕪,前院林蔭蔽天,池水乾涸,水草枯萎,雜草叢生,一株高大松樹被風吹倒院中,更顯得陰森荒涼。拉開正廳格子門,一陣腥風迎面吹來,眾人不禁倒退幾步。豊雄只是目瞪口呆。

武士中有位巨勢熊檮者,膽大如斗,道:「我帶頭,都跟我來。」大步踏著地板進屋。屋內積塵寸許,滿地鼠糞,其中豎立一幅破舊布幔,旁邊坐著個如花似玉的美人。熊檮向女子道:「國守召見,快跟我來。」

女子默不作聲。熊檮挨近,欲抓拿女子,突然響起一聲天崩地裂霹雷,眾人均驚倒在地。待回神時,女子已不見蹤影。地面閃閃發光,眾人戰戰兢兢挨前細看,有高麗絲綢、吳綾、倭錦、縑帛、盾、矛、箭囊、鐵鍬,均屬新宮神社失竊之物。武士帶回寶物,詳細報告奇事。

次官與大宮司得知是妖怪所為,不再審問豊雄,但豊雄仍免不了窩贓之罪,被押入國守府邸牢內。大宅父子獻出眾多財物贖罪,豊雄於百日後才獲釋。豊雄道:「兒無顏面對家鄉父老,想到大和國姐姐家住一段日子。」父親贊成道:「你遭遇如此大難,我們也深恐你因此而一病不起,就去姐姐家靜養數月吧。」便遣下人陪豊雄動身。

豊雄姐姐家住大和國石榴市(奈良縣櫻井市三輪町),姐夫田邊金忠經商為生。見豊雄來到,非常高興,又同情弟弟的災難,勸道:「你便長住這兒,莫急著回家。」

轉眼已是翌年二月。石榴市離長谷寺不遠,寺內觀音菩薩夙負盛名,甚至名揚唐國,每逢春季,自京城各地趕來的香客絡繹不絕,町內旅舍櫛次鱗比。田邊家經營香火生意,店內終日擠滿香客。

某日,有位來自京城的美貌女子,身邊跟著個丫鬟,來買進香之物。丫鬟見到豊雄驚叫:「主人原來在此!」豊雄細看,正是真女兒與丫鬟,大叫「嚇死我也」,慌忙躲進內屋。金忠夫婦問道:「怎麼回事?」豊雄答:「那妖怪追我來了,千萬莫讓她進屋。」四周眾香客驚問:「妖怪在哪?」卻見真女兒進屋道:「諸位莫疑我是妖怪,夫君亦莫驚慌。這事皆因我錯,而使夫君蒙冤,我深感內疚,四處尋找,想向夫君解釋事情緣由,今日終於見到夫君,非常高興。店家主人也請細聽,倘若我真是妖怪,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在人來人往之處?我衣裳有縫,對日有影,這些都是證據。請諸位理解此道理,切莫多疑。」

豊雄逐漸平心定氣,卻仍疑心道:「可妳肯定非人,那天武士押我到妳住處,那房舍已非昨日我所見,荒涼至極,類似妖魔棲身之居,妳卻一人安然坐在屋內,武士欲上前捕捉之際,突然晴天霹靂,消失無蹤。這些我均親眼目睹,妳安何心竟追我至此?快走!」

真女兒淚眼汪汪答道:「夫君所說確是實情,但請允許我稍加說明。那天聽聞夫君被押至國司府邸,我便同平素助我的近鄰老翁商討,將房舍夷為廢墟。至於拘捕我時,雷聲大作,乃丫鬟所設計略。之後雇船逃至難波(大阪)。為探聽夫君所在,今日特意來此許願,得古歌『古河野道兩株杉,比翼共連枝』(《古今集》卷十九)一籤,不料竟真得在此與夫君重逢,真是托了觀音菩薩大慈大悲。我身為柔弱女子,怎能盜出那些寶物?應是前夫邪念所為,望夫君細細思量,我對夫君一片真情,毫無誑言。」說罷潸然淚下。

豊雄聽畢半疑半憐,一時答不上話。金忠夫婦見真女兒說得頭頭是道,舉止嫻雅,深信不疑,說道:「聽豊雄述說此事時,確是驚人,可細想之下,這世上豈有此等奇事?妳千里迢迢尋至此,這份情甚教人感動,豊雄即使不領,我們也會留妳住下。」便領真女兒進內屋。

二三日過後,真女兒甚討金忠夫婦歡心,懇求夫婦勸解豊雄解疑。金忠夫婦也受真女兒痴情打動,終於說服豊雄,讓他倆結為夫婦。豊雄亦逐日釋疑,原本便對真女兒一見鍾情,如今更立下山盟海誓,望白頭偕老,只恨相逢太晚。

三月某日,金忠對豊雄夫婦道:「此處雖比不上京城,卻也不輸紀州。吉野地方春景最美,三船山、菜摘川均是百看不厭的名所,尤以春景為勝,我們不妨去春遊一番罷。」

真女兒微笑道:「自古吉野便聞名滿京城,京城人也以不遊吉野為憾事,無奈我自幼體弱,人多之處或路途稍遠,便會頭昏眼花,原諒我無法相隨奉陪,只盼夫君帶回當地土產即可。」

金忠夫婦道:「那是步行才會勞累,我家雖無牛車,但還不致於讓妳徒步當車,再說妳留在家中,豊雄也不放心。」夫婦頻頻相勸,豊雄也道:「姐姐姐夫如此誠意相邀,即便半途累倒,也不得不去。」真女兒盛情難卻,只得跟隨眾人出發。

一路上遊客如織,個個盛裝艷服,卻無人比得上真女兒嬌艷。吉野某寺院是金忠夫婦老相識,當晚一行人便投宿該寺院。主持迎客道:「今春你們來得稍晚,櫻花已落了大半,鶯啼也稍嫌失色,但仍有幾處可遊。」當晚以素席款待。

翌朝,深山含煙籠霧,不久即晴空萬里,寺院處於高地,眼下僧房歷歷在目。山上鳥啼此起彼落,群花爭艷,雖同屬深山,此處卻特別令人心曠神怡。據云初到此山,不得不看瀑布,於是央人帶路,一行人順著山谷前進。來到瀑布附近古代離宮遺跡,但見瀑布翻騰下瀉,香魚逆流而上,景觀甚美。一行人排開扁柏飯盒,邊吃邊觀賞瀑布美景。

有位老翁腳踏岩石緩步走來,蓬髮以麻繩束結,步履矯健。老翁來到瀑布下,駐足疑惑地盯著豊雄一行人,真女兒與丫鬟均背轉過身,避開老翁視線,老翁目不轉睛注視兩人,喃喃自語:「怪哉,妳這邪神怎可迷惑人心?竟膽敢在老夫面前做此等事?」

聽聞此話,真女兒與丫鬟突然騰空躍起,縱身跳入瀑布,水柱衝天,兩人隨即不見蹤影。天空瞬時烏雲密佈,下起傾盆大雨。老翁率領慌亂不堪的眾人下山,逃進一破舊屋簷下蹲坐,個個嚇得面無血色。

老翁對豊雄道:「仔細觀看你面色,想必中了邪神妖氣,若非老夫及時救你,遲早會喪命。今後務必要小心。」豊雄伏地磕頭道:「請救小生一命。」接著道出事情來龍去脈。老翁道:「原來如此。此妖是多年修成的蛇精,傳說其本性淫蕩,與牛交合生麒麟,與馬交合生龍馬。她之所以纏住你,想必是因你長相俊秀,而生情慾,看她如此執迷,今後你若不謹慎提防,恐怕性命難保。」眾人聽了均悽悽惶惶,認為老翁定是神靈顯現,膜拜不止。

老翁笑道:「老夫並非神明,是大和神社神官當麻酒人,老夫送你們回去,跟著。」眾人便隨老翁離去。

次日,豊雄前往大和鄉,送美濃絹三疋、筑紫棉二匹致謝,並懇求老翁為他除妖驅邪。老翁收納謝禮,一一分贈給其他神官,自己不留絲毫。老翁勸導豊雄:「那蛇精戀你一表人才,行淫纏你,你也受她變幻的美貌所迷,缺乏男子應有的陽剛意志。從今以後定要振起男子漢之勇,穩住心神,那麼便不需老夫之助力了。」

豊雄如夢初醒,千恩萬謝地拜別老翁。抵家後,向金忠道:「這些日子被妖怪所纏,均因小弟心性不端所致。小弟對父兄尚未盡孝,又給姐夫家帶來厄運。承蒙照顧,小弟感恩不盡,待日後定再來拜訪。」於是辭別金忠夫婦,回故鄉紀州。

家中父母與兄長太郎夫婦聽聞在大和發生之駭人事,明白一切並非豊雄罪過,反生憐憫之情,又恐蛇精再來糾纏,彼此商道:「這均是豊雄尚未成親才會有此結果,快讓他迎親罷。」

卻說芝鄉(和歌山縣田邊市)有位芝姓地方官,膝下有一女,在京城宮內當宮女,此時恩准得以返鄉,願招豊雄入贅,差媒人來提親。大宅家求之不得,當下定了婚約。

宮女富子見家人來京城迎親,歡天喜地嫁了進來。富子長年在宮中服侍,知書達禮,且姿容秀麗,舉止超凡。豊雄入贅後,覺得富子是個可人也,心滿意足,偶爾會想起蛇精對自己迷戀之情,幸好初婚之夜安然度過。

次日夜晚,豊雄微醉地向富子戲謔道:「妳久居宮內,與我此等鄉巴佬成親定有不滿之處。妳在宮內肯定曾與中將、宰相等人同床共寢,念及此,真教人悻悻然。」富子抬頭道:「你背棄舊好,卻寵愛一個如此姿色平平的女子,你說你悻悻然,我更是舊恨新仇無處遣。」

豊雄大吃一驚,眼前女子確是富子無疑,但聲音分明是真女兒。豊雄不寒而栗,呆若木雞。女子笑道:「夫君切莫驚慌,儘管你忘卻了當年我倆的山盟海誓,但只要緣份仍存,我倆總會再度相逢。倘若你再聽信他人讒言,棄我遠去,別怪我將報此仇此恨。無論紀州群山有多高,我也定會將你滿腔鮮血自高峰注入谷底,望你保重,切莫斷送自己性命。」豊雄只是顫抖不已,以為她要索命,幾乎昏厥過去。

此時,屏風後走出一丫鬟,道:「如此天假良緣,難道主人不滿意麼?」豊雄一看,嚇得魂飛魄散,眼前一黑,閉目俯臥在床。真女兒與丫鬟既哄又嚇,豊雄卻如死人般呆愣至天亮。

翌朝,豊雄逃出寢室,向岳父道:「如此這般那般曾發生過此等事,請設法讓小生度過此難關。」豊雄惟恐背後有人偷聽,盡量壓低聲音。岳父夫婦聽畢臉色發青,哀嘆不已,道:「這該如何是好?京城鞍馬寺有一僧侶,每年都來熊野參拜,昨晚正好住宿在對面山中寺院。據說此法師法術無邊,凡是瘟疫、妖怪、蝗災均能祓除,深受鄉人尊崇。就請這位法師來除邪。」說罷忙遣人去請法師來。

法師聽畢事情原委,毫不在乎道:「擒拿如此迷惑人心的蛇精,又有何難?請眾人放心。」眾人總算安心下來。法師先準備雄黃,調成藥水,裝在一小瓶內,前往寢室。眾人急忙東躲西藏,法師冷笑道:「無論老少都在此等著,吾人馬上擒拿小蛇出來。」說罷逕自進房。

法師打開房門,便見一蛇首迫不及待地撲來。那蛇首有多大呢?大到堵住門口,全身發出積雪般白光,雙目如銅鏡,角如枯木,張開三尺多寬大口,吐出紅舌,儼然欲一口吞下法師。法師慘叫一聲,拋出手中小瓶,跌坐在地,連滾帶爬,好不容易才爬出,向眾人道:「可怕,可怕,此妖非一般蛇精,而是作祟邪神,非吾等法師所能降伏。幸虧吾人手腳快,否則早就沒命了。」說罷便昏厥過去。

眾人扶起法師,卻見他臉色發紫,全身燙得如篝火,看來是中了蛇精毒氣,轉動雙眸欲言又止,澆了冷水也不見效,終於一命嗚呼了。眾人見狀,益發嚇得魂不附體,哭喊成一團。

豊雄下定決心,對著眾人道:「如此受鄉人尊崇的法師亦束手無措,此蛇精執迷不悟地纏住我,看來只要我活在這天地間,終究逃不出其魔掌。為我一人而連累眾人,更是天理不容。我決定不再央求他人解決,請眾人放心。」說罷逕自入室。眾人皆以為豊雄發狂了,慌忙阻止,豊雄卻聽而不聞地進房去了。

豊雄徐徐打開房門,房內悄然無聲,富子與丫鬟兩人面對豊雄而坐。富子對豊雄道:「我與夫君到底有何仇恨?為何找人欲擒拿我?今後倘若你再視我為敵,不僅夫君一條命,全鄉人將不得好死。夫君只要不移情別戀,誠心相待我對夫君這一片真心痴情便可。」說話帶著媚態,令人哭笑不得。

豊雄道:「俗說『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妳以非常人之心,多次纏我,令我吃盡苦頭。如今又以恐嚇口吻責備我所作所為,實為狠毒之至。只是,我也深知妳對我的一片痴情與常人無異,但妳在此會令鄉人不得安寧。只要妳放過富子一命,我願隨妳至天涯海角。」女子聽了喜不自禁,點頭應允。

豊雄走出房對岳父道:「我被蛇精纏身,繼續留在此地定將連累眾人,實在於心不忍。求您讓我離去,如此將可救富子小姐一命。」岳父豈肯答應,道:「我也是習得武藝之人,如果就如此讓你走,教我拿什麼臉面對大宅家人?還是另想辦法。小松原道成寺(和歌山縣「道成寺緣起」傳說中的道成寺,請參考遠流出版《傳說日本》)有位法海和尚,法術高深,只因年事已高,聽說極少外出。我去懇求,老人家應不會見死不救。」說罷便驅馬急行。

路途遙遠,深夜才抵達寺院。老僧自寢室出來,聽畢事情前因後果,說道:「老僧已年邁無用,不知道行是否靈驗,但仍不能坐視不管你家災禍,你且先回,老僧隨後就到。」老和尚取出薰了芥子的袈裟,遞給地方官,囑咐道:「好言騙那蛇精到身邊,再用此袈裟蒙住她的頭,用力壓住,不得手軟,以免讓她逃走。心中暗誦佛經,切記沉穩去做。」地方官欣喜萬分,驅馬趕回。

抵家後,悄悄叫出豊雄,遞出袈裟道:「這般那般去做,可別失敗。」豊雄將袈裟藏在懷裡,步入房內,對蛇精道:「岳父已允許我出門,我們走吧。」蛇精興高采烈,豊雄趁機取出袈裟,用力蒙住女子頭顱。

「啊,好痛苦呀,你為何如此無情?快鬆手!」女子哀求。豊雄不聽,益發使出全身力氣按住她。

此時,法海和尚乘轎抵達。眾人扶老人家進屋,和尚口中念念有詞,並叫豊雄退下,掀開袈裟一看,富子神智昏迷地伏在地面,背部盤著一條三尺有餘的白蛇,文風不動。老和尚提起白蛇,放入徒弟手捧鐵缽內,再度喃喃誦經,屏風後又爬出一條一尺長的小蛇,一併放入缽內,最後用袈裟裹住鐵缽,乘轎離去。眾人合掌感激涕零。

老和尚回到寺院,在正殿前挖個深穴,掩埋鐵缽,施法命蛇精不得復出。據說,道成寺如今仍留有蛇塚,而地方官女兒富子不久即病逝,豊雄則安然無恙。


(此故事出自上田秋成《雨月物語》之〈蛇性之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