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October 17, 2007

日誌本

李明璁  (20071013)




 很久以前,父親有個印刷廠客戶,年終總會送來大小不一的日誌本。有的很厚重、一天一頁、再以格線區分小時,看來是給行程滿檔的董事長(或他祕書)使用;有的則輕薄、攤開跨頁就是一週、裡頭分七個方塊,適合慌忙一氣的大學生。無論哪種格式,合成皮的封面都有燙著年份的金字。

 拿到免費日誌本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動手改造它。比如用褲管改短所剩的單寧布、或廢棄箱子內層的瓦楞紙,就能讓原來顏色老氣橫秋的外殼變得「有型」。然後開始謄寫,把即將用完今年日誌裡的各類資訊,抄到來年裡。像是親友的電話地址、自己的帳號備忘、或誰的生日及某某紀念日,等等。


 完成瑣碎的前置作業,隨即開始囈語塗鴉一番,日誌本才徹底私有化了。新的一年開展在面前,無論如何必須自己面對。我總會慎重虔誠地在扉頁或封底寫下:「這本日誌對您無用、於我卻極重要,若拾獲請和其失主聯絡,感激不盡」。畢竟日誌像把鑰匙,拿著它我每天往返,那存放無數生活軌跡與想望的私密小屋。
 幸好這樣一行字不曾派上用場。僅只一次,是四年前在東京作訪調,我曾把日誌本忘在電車上,熱心的車掌特地從終點站送回我報失之處。我不斷鞠躬道謝,他和藹地說:「皮包的錢掉了可以再賺,但這小本子不見的話,可是會很失落啊」。我傻笑,緊緊抓著日誌本,彷彿回頭浪子要牢牢握住自己人生般的用力。

 這幾年,我不再改造日誌本了,跟多數人一樣就是挑本現成合用的。而裡頭,也越來越少隨筆或亂畫,絕大多數只是條列有關工作的備忘。我依賴它陪著與害怕它遺失的程度,比起昔日有過之而無不及──儘管它變得單調無趣,盡是諸如幾點和誰meeting、何日得交稿子之類的註記。不知不覺,我日誌本裡的波西米亞味道消失殆盡,而布爾喬亞的氣壓充塞其中。

 最近偶然問自己:如果現在掉了這本日誌,我到底有什麼會真的遺失呢?說不定,我失去的只是一本「把『時光』給了『時間』」的日誌吧──它以漂亮而犀利的格線,將時間一吋吋切割清楚、妥善分配;作為一個提示物,它始終面朝前方(下一頁)、只記錄「展望性記憶」,而很少再回溯過往時光。

 我的確需要這樣的日誌本,讓我不會忘記明天;即使昨天,已因翻頁而失去作為「時間」的價值,甚至撕掉了過去某一頁,我也難以發現。然而,有些事物是不會消失的(雖然我也相信有些會)。或許另有一本看不見的、反過來「把『時間』給了『時光』」的日誌,始終都在──它透明而具穿透性,沒有框架和度量;在裡頭,時間不以數字和文字等符號呈現,哪怕消逝了,也仍有時「光」停駐閃爍。

 這麼想著,突然覺得如果手邊日誌不慎遺失,也不過就是關於未來時間的暫時停止規劃,其實並不會迫使當下的時光也暫時停止呼吸。在《唐吉訶德》中,塞萬提斯寫道:「並非所有的時間都一樣」;然而這個時代的日誌本,卻試圖弭平差異、一統時間。當日誌本不再是歲月時光的體現物(embodiment),僅只作為一個分派時間的提示物;它見證生活流變的證據力,可能比眼角的細紋還不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