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18, 2007

放牛還是放人?──深泉,加州沙漠裡的小大學

張讓  (20071218)




 一個人上什麼大學,真的關鍵一生嗎?

 幾年前B大哥的女兒很想申請深泉,可惜性別「不對」。友箏沒有性別障礙,卻無興趣。

 有興趣的是我。我總以為一般大學再如何一流,不過就是大同小異的知識工廠,造就出一批規格化的罐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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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八月底到現在,我們不斷帶友箏東奔西跑參觀大學。在看過賓州西北角的一家小大學後,B這樣結論﹕「若是我,以我對自己的理解,就絕不會選這所學校。就像當年若是可能,我便不會選深泉。」我反駁 ﹕「你這樣說不公平,因為是後見之明。」他想了一下也同意﹕「沒錯。如果我沒進深泉,也許今天就不是這個樣子,未必比較好。」

 「沒進深泉,當年你就不會那麼有趣了。」這,我毫無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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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泉(Deep Springs College)是家風格獨具的小大學,在加州東邊深泉山谷的高地沙漠裡,離死亡谷不遠,若從洛杉磯開車要五小時。

 這校出奇地小,只收二十六個學生,簡直只能說是個班。而且是兩年制,剩餘兩年大學教育必須轉到四年制大學去完成。然而對必須支付昂貴學費的父母來說,深泉有個最迷人的地方﹕免費。也許因此B家五個男孩當中有四人上深泉,除了老大。

 大學應是什麼樣﹖林木環繞翠綠的草地,古典的紅磚尖頂建築深藏其間,甚至有一座高聳的歌德式教堂。確實,美國許多大學都以此為招徠。但深泉不。創始人能(L. L. Nunn)因投資水力發電而致富,本身連大學都沒畢業,卻對大學有獨到的理想。他不滿當時的教育制度,即使在那時代已經看出「商業主義把文明搞得一塌糊塗」,認為大學教育主在陶鑄人格和培養獨立思考的領導人才,因此於1917年選擇在這四面環山的沙漠裡設立深泉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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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年九月號的《紐約客》雜誌上有篇〈尋求者〉,便特寫深泉。形容這校是個熔各家思想於一爐的怪胎﹕「基督教神祕主義、帝國式的精英主義、童子軍式的禁慾、以實際動手做來學習的先進態度,再混上強調自主、訓練領導能力和培養堅強的人格。」

 也就是,深泉不只是所學校,同時是座農場兼牧場。學生除了上課,還必須分擔農牧場的勞動。兩人擠牛奶,一人餵草料和收雞蛋,兩人管菜園,四人給苜蓿田澆水,一人屠宰,其他人則包辦烹煮、清理、打雜等事物。而最大榮譽是放牛,夠格的人才能驅趕牛群到高地去吃草。教師六人,長短期各半。通常一班五六人,小可能師生一對一,大則包括所有學生。上課採研討會式,大家圍桌自由發言。校內事務也由學生自治,包括每年篩選新生,和重新審核僅有的兩條校規﹕在校不准嗑藥飲酒,以及除非因公務或緊急事件不得擅自離谷。

 創始人有時訪問深泉,曾有學生問他為什麼把他們放在沙漠裡,他便要他們靜下來,「聆聽沙漠的聲音」。這樣的浸淫之後,學生面貌氣質果然發生變化。一般是粗頭亂服,一把鬍子,指甲鑲了黑邊,眼鏡是油污矇矓,活像一群浪子遊民。可是熱愛高談闊論,越抽象虛玄越好。這些大孩子像一群苦行僧,視深泉為淨土而外界為污染。大約十年前,電話公司為感謝學生大量打長途電話(深泉是少數還有電話亭的地方),送了學校一台大電視。學生給那電視取名「巨奶」(供弱者吸吮之用),把它擺在一堆垃圾上,用大鐵錘砸毀。後來不得不面對兼收女生的問題,這些大男生幾次決議還是維持原狀。理由不一,主要是在維護深泉特色。可說九十年來,深泉丰采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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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見到B時,他就像《紐約客》文裡所寫的深泉典型。長髮紮在腦後,一臉亂鬚,嘴角斜斜刁了根菸,身上掛著破舊的運動衫牛仔褲,和兩個中國學生住在一棟破舊老屋裡。我沒見過那樣骯髒破爛的房子,以為他是狄更斯小說裡出來的窮小子,靠自己打拼賺學費,直到有一天見到他父母寄來的聖誕包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傢伙不但有父有母,他們還有錢給他寄包裹!

 外表邋遢,B眼神裡卻有種特殊的東西,溫厚內斂,不像一般美國年輕人那樣飛揚淺薄。當然,那氣質主要來自天生。還有一部分,我後來發現,應是來自他奇特的沙漠教育。

 《國家地理雜誌》1976年1月號裡專文報導歐文山谷,也稍稍提到了谷內那幾無人知的沙漠學校。有張色調棕黃的照片是深泉某課堂情景,一群頭髮散亂衣著隨便的年輕男子圍長方桌而坐,穿了西裝外套的老師坐在一角,對角上那狹長臉蓄了鬍子的便是B,樣子就像和我初識他當年,只是更年輕。我拿給友箏看。活生生的歷史,感覺奇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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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認識B後,我常到那破屋裡和他們三人一起共炊晚餐。餐間閑聊最有趣的話題,一是老錢談文革初期他參加紅衛兵到處搭火車串連的故事,另一便是B談他在沙漠放牛大學的經歷。那時我還沒愛上沙漠,但馬上就愛上B描述的那個學校。

 「天還沒亮,我們就起床去擠牛奶。擠完了才去吃早餐。那時餓得簡直可以吃好幾頓。我從沒那麼餓過。」

 「你喜歡深泉嗎﹖」在問過B無數關於深泉的問題以後,我必有這一問。而出乎我意料,答案是否。

 「為什麼﹖」我總大驚追問。

 「因為那裡沒有女生。」

 我不信。B的三兄弟都極愛深泉,其中兩人還都多留了一年。許多年來,我不時就會和B重拾深泉這話題,再度追問他不喜歡的理由。讓我逼緊了,他最後會承認當然並非全不喜歡,而不喜歡的理由有幾個﹕一是幾乎沒有數學課(「我們那時的數學老師發瘋了。」),一是太隔絕了(最近的小鎮在四十哩外),一是沒有女生,還有就是那時的牧場總管對他態度惡劣,讓他日子難過──這我終於明白,才是真正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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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有次在緬因州旅行,在車上講故事打發時間,B講了一個深泉的鬼故事﹕「在深泉我們自己養牛自己擠奶自己屠宰,每一頭母牛我們都認識,都有名字。有時屠了的母牛會回來,有的同學就見過鬼牛。有一次輪到我擠奶,天色還黑,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到了穀倉裡,看見貝絲站在老地方,就到牠身邊擠了起來,完全忘掉貝絲已經在一星期前給我們宰來吃了。擠完奶我迷迷糊糊帶著鮮奶送到冷房,只有點奇怪那奶筒看來滿滿的提起來卻很輕。後來我頭腦清醒了才想起來貝絲死了……」

 後來呢﹖友箏和我搶著問。

 B是隨口編的,根本沒有鬼牛鬼奶的事,但繪聲繪影,簡直就像真的。沙漠裡的小大學,荒天野地,似乎什麼事都可能。

 有時我會問B沙漠裡的景色,他便會告訴我﹕「春雨後的沙漠真美。忽然間,到處都冒出了花來,遍地的花……我曾在沙漠裡過夜,滿月的光一片銀白。露天躺在睡袋裡,半夜聽見唏唏嗦嗦的聲音,原來是沙漠鼠,一大群,在背包裡找東西吃……」

 他怎能不喜歡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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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上什麼大學,真的關鍵一生嗎?

 幾年前B大哥的女兒很想申請深泉,可惜性別「不對」。友箏沒有性別障礙,卻無興趣。

 有興趣的是我。我總以為一般大學再如何一流,不過就是大同小異的知識工廠,造就出一批規格化的罐頭人。好比搖滾電影《牆》裡那一幕,學生走進學校變成從絞肉機出來的一團絞肉,歌聲唱﹕「我們才不需要教育,才不需要思想控制……」。

 而深泉不同。那遺世獨立我以為正是絕無僅有的經驗,才兩年,就算寂寞些辛苦些也值得。但B不以為。沙漠那兩年雖不無樂趣,在某一程度上他覺得荒廢了。

 話說回來,果真B沒唸深泉呢﹖他還會熟悉喬叟、莎士比亞、《資本論》和《百年的孤寂》嗎﹖還會差點主修英國文學甚至夢想寫作嗎﹖我們還能幾乎無所不談嗎﹖也許他會變成個「文化沙漠」型的科學家,呆板無趣了。在某一程度上,他難道不是深泉的產物嗎﹖

 除了臆測,無從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