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05, 2007

茶梅



車前子  (20071205)

 台灣產梅,果子出自南投縣信義鄉風櫃斗梅林者尤其有名,採收後加上獨特手藝精製,可做成脆梅、Q梅、紫蘇梅、洛神梅、茶梅等醃製梅,或做成梅乾、甜菊梅等乾梅。其中的茶梅,使用台灣好茶醇漬,更屬佳品。本文為中國文化紀行散文好手車前子(本名顧盼,又有另一筆名「老東」)嚐食台灣茶梅,驚喜感觸所作。 ──編者

 前幾年,有朋友送一盒台灣「茶梅」。圖案很有趣,一碟茶梅,兩片鮮葉,襯著茶園──剪成梅花的形狀,有趣在我粗看細看,反正我怎麼看,剪成梅花形狀的茶園都像是幾棵青菜。我就把這包裝盒留下了。

 「茶梅」的原料:信義風櫃斗青梅、鹿谷凍頂烏龍茶葉、茶汁、果糖、鹽和甘草天然合成香料。
 包裝盒上還有一首詩,有兩句是「一夜東風吹石裂,伴隨風雪渡關山」。我覺得「一夜東風吹石裂」這句寫出了凍頂,我就是這樣想像凍頂的。

 「茶梅」的顆粒碩大,肉質肥厚,欠缺的是少了梅子味。加工卻頗有特色,打開袋子,裡面有稠粘的茶湯和完整的烏龍茶葉。

 現在大陸也有茶梅賣了。

 綠茶梅、烏龍茶梅、碳燻茶梅,還有一種不倫不類的咖啡梅,也是算在茶梅品種裡的。

 不知道為什麼,沒見過紅茶梅。

 梅花開的時候,它的風韻已經有不少人論及,車載斗量。但我更喜歡梅花落盡,梅葉老成,尤其是夏天,在梅林一走,真有幽靜之感,幽深之思;天氣與光線正好恰到好處,天氣說陰未陰,說陽欲陽,光線則是微言大義,談吐不凡。

 此刻我在梅林一走,覺得自己是暗綠的長頸玻璃瓶中的一滴酒。光線濃了重了,我就是一滴黃酒;光線淡了輕了,我就是一滴米酒;光線不濃不重不淡不輕,我就是一滴楊梅酒或者葡萄酒。如果是葡萄酒的話,那就是干紅。我喝酒差不多喝到境界了,平日裡即使滴酒不沾,也能有一份醉意,所以我索性不喝酒而喝茶了。哪天我再去梅林一走,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寂然的紫砂壺中的一滴茶?想不到茶更醉人,我不去梅林一走,就已經覺得自己是一滴茶了。柴鹽油米醬醋茶。

 說到酒,我覺得茶梅下酒,不錯,用它來供茶,味道就過了。

 綠茶梅、烏龍茶梅、碳燻茶梅,這三種茶梅,我嚐來是綠茶梅和烏龍茶梅的香料用多了,就碳燻茶梅不錯,我喜歡它的煙火氣,似乎有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的味道。紗帽籠頭,自煎茶吃,盧仝的這一首詩傳唱千年,其中的「七碗」之吟,如珠走盤,似水瀉地,氣韻生動,層層推進,又雲蒸霞蔚地疊加一起,飲茶的功效,飲茶的審美,飲茶的文化,在這「七碗」之中淋漓盡致。「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飲茶的快感到「吃不得也」,也是匪夷所思了。但匪夷所思的還是「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還得蘇息否」?盧仝以茶進茶,從茶出茶,由茶之內的茶吃到茶之外的茶,他之所以被尊為茶中亞聖,道理或許更多地是在這裡吧。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八碗不得吃,茶淡也。茶淡了吃茶梅,方有回憶──

 去年我在太湖東西兩山遊玩,村裡人正大砍梅林,他們說梅子不值錢了,地少人多,砍了梅林種茶樹,現在茶貴。

 橄欖札

 我家小妹拿一袋新鮮橄欖,結實明朗,宛如清泉水底苔意沁碧的鵝卵石。

 茶中雜以果物,由來已久。《茶經》摘錄《廣雅》,有用茶與蔥、薑和橘子合煮的記載。先人的時代煮茶為飲。現在除了少數民族地區的一些飲茶習俗,大多數人不會在茶裡下蔥、薑和橘子什麼的吧。

 蘇州人在新春,會在茶裡下橄欖,名「元寶茶」。

 印象裡橄欖只有下碧螺春茶,滋味才盈盈,也隱隱。橄欖的滋味隱隱地發青。

 泡碧螺春一般下投,是先斟水,再投茶。我試試水溫,六十多度,個人經驗那就不用下投。我在玻璃杯裡放入橄欖一枚,叮咚如鈴,然後投入碧螺春,淅瀝似雨。有水注入,好心情隨之游蜂飛蝶。第一口是碧螺春的香與味,第二口是碧螺春的香與味,第三口新鮮橄欖的香與味像蘭花的一根葉子弱不禁風地從深處抽出,撩撥舌尖,軟刺上顎。隨後是一會兒碧螺春的香與味,一會兒橄欖的香與味,交替穿插,井水不犯河水。它們融為一體是在三泡過後,但也人老珠黃沒精打采了。

 《茶經》還摘錄了晉朝人的社交禮儀,寒喧過後請客人吃茶三杯,然後再奉上甘蔗、木瓜、元李、楊梅、五味子、橄欖、懸鉤、葵羹各一杯。記載不詳,不知道是喝甘蔗等汁與羹呢,還是果盤?如果是甘蔗等汁與羹(原文用了「各一杯」字樣),加上前面的三杯茶,共有十一杯流質,大有水淹七軍的架勢。灌水一肚子也是受罪。社交就是讓人受罪的一種禮儀,獨處才說得上不亦樂乎。與好朋友會面也會有獨處般的快感。上面說到的甘蔗木瓜,我日常裡是很喜歡楊梅和橄欖的,姑且不言它們的滋味,就是這兩個詞的形聲,就使我喜歡。我吃過新鮮木瓜(後來想起我是吃過的),據說木瓜嚼之無味,難道它是偽裝成水果的雞肋?陸時雍《詩鏡總論》裡說:「余嘗謂讀孟郊詩如嚼木瓜,齒缺舌蔽,不知味之所在。」看來並不是嚼之無味,是不知味之所在,一點悟性也沒有。那麼不是木瓜的錯。

 為了驗證我的印象(「橄欖只有下碧螺春茶,滋味才盈盈,也隱隱」),我試著把橄欖與六安瓜片同泡。這次用了白瓷蓋碗。

 我先在白瓷蓋碗裡放入一枚橄欖,清白人家;而六安瓜片彷彿求賢若渴者紛紛下馬,把橄欖包在中心。也真是怪,六安瓜片往白瓷蓋碗裡奔去,偏不凌駕於上,只撒落聚集在橄欖周圍。橄欖像是被六安瓜片抬舉出來。但橄欖的神色一點也不得意,相反更謹慎了。

 六安瓜片圓周如巢,橄欖好像安臥其中的綠色鳥蛋。我都捨不得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