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04, 2008

親愛的peggy

【聯合報╱小野】 2008.08.03 03:57 am


親愛的peggy:

我離開華視了。

你一定鬆了一口氣,我也是。

我忘了你是從哪一天開始瘋狂的寫著黑函給董監事會的每位成員,也順便寄一份給我,你想讓我痛苦,或者是反省,或是知難而退。 你的黑函寫得非常勤快,不但每天研究著我的專欄,挑剔著我專欄的名字,用網路上版主登錄的時間,誤導著別人相信我是在上班時間寫專欄;你也用一些似是而非的內部資料,誤導著別人相信你的檢舉。你把自己描繪成是「一群老員工」,因為怕被我迫害,不得已才用匿名寫著黑函。你說你們只要和公司結清了年資,就會一起站出來檢舉我。結果年資結清已經一年了,還是沒有人站出來。你還是繼續躲在黑暗的角落,埋頭寫著一封又一封的黑函。

我每次讀著你的黑函,都想像著一個極痛苦的靈魂,一個精神已經進入扭曲狀態的人,認真的發出每一封黑函。你的痛苦和扭曲終於影響了我,當我無法繼續承擔你的痛苦和扭曲時,我決定和你通信。我鼓勵你繼續多寫一些黑函,我說:「因為你的黑函鼓舞了我繼續堅守崗位的意志力,讓我咬緊牙關繼續努力工作,不輕言離開。」我並且和你開玩笑說,將來當我離開華視後,會將你所有的黑函附在我的新書上,讓更多人都看到,替你完成痛罵我的心願。我順便告訴你說,我的書名將會是「親愛的peggy」。

你不但沒有察覺到我的回信是帶點幽默和諷刺,反而更加憤怒的把我給你的回信變成另一封黑函的內容,你又檢舉我說,我是滿腦子只想出書,都沒有認真上班工作。那一刻,我確定你比我想像的還要瘋狂,因為你真的是很「認真」的寫著黑函,這種認真忽然讓我覺得很恐怖。你還特別提醒我說:「如果要將我的黑函附在你的書後面時,請全文照登,不能斷章取義。」

你竟然真的相信我會採用你的黑函,你真的相信我會這樣做,其實用簡單的常識判斷都可以知道,我只是開玩笑的。你的回信讓我決定停止和你通信,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快被你逼瘋了,才會和你通起信來。

我會想,我們的時代和我們的社會到底怎麼啦?我們果真是活在一個得了躁鬱症的社會和國家嗎?而我自己不知不覺的也捲入其中,感到日子越來越煩躁。在你這一連串讓我喘不過氣來的壓迫下,我已經病得不輕了。

現在,終於離開了。親愛的peggy,你有夾在人群中送我離去嗎?

或許你沒想到,我竟然比你希望我離開的時間多做了一年一個月又一天。

多的一天

最後多出來的這一天,感覺上真奇妙。

原本是寒流來襲濕濕冷冷的天氣,忽然出了陽光,公司上上下下一片祥和喜氣。和煦的陽光映在華視大門兩根柱子上的左右兩排春聯:「這裡發現愛」和「歡喜來逗陣」。橫聯是去年十月底三十六周年台慶時留下來的「我的華視 我的最愛」。

你一定看到了,如果你每天都從大門進出的話。這樣的布置正是我的意思,它們除了是立刻就要上檔的周日偶像劇和八點檔,還有我們正在發展的新媒體外,也是我來華視工作快兩年後的感想。

一個從頭笑到尾的歡送會,正是我想要的。雖然我不斷提醒自己說,在送別會上不要哭,可是當有一個人拿出一件他特別為我製作的小畫框時,我的淚水差點飆了出來。那個畫框裡面印有一個立法院的通行證,時間是前年(2006年)12月22日。畫框裡另外還有一句話:「穩住!不要衝動!!」

我在前年那次立法院的聽證會上,提出了我對華視公共化之後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的抗議,我當場表達,如果所有問題得不到解決,我將請辭的決心。這樣的發言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滿,所以接下來的董事會成了決定我去留的關鍵會議,如果我在那個時間點離開,你的黑函可以足足少寫一年一個月又一天。當時坐在我旁邊的員工董事卻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穩住!不要衝動!」

原來這位員工董事是有備而來的。他突擊式的舉手發言,提出了由工會決議的臨時動議:「請成立一個調查小組,針對總經理在立法院的發言所提到的問題展開調查。」我才赫然發現,原來工會要全力捍衛我在立法院為員工們爭取公道的發言,讓我不要白白被犧牲了。

親愛的peggy,如果你果真代表了「一群老員工」,難道你是遮著眼睛假裝沒看到這一幕嗎?你應該也會感覺到我的勇氣吧?結果,你反而趁這個機會又寫了一封黑函,提醒董事會「趕快把他幹掉,以免留下後患」。如果你是公司的「一群老員工」,為什麼沒有和我站在同一陣線?所以,我開始對你的身分感到懷疑。

或許你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拚命寫黑函逼我離開,不必考慮立場和是非。就像我們社會的現況,許多人擁抱著自以為是的真理,拒絕溝通,遮著眼睛和耳朵,不想面對真相,拚死命的攻擊著和自己意見不同的人,讓這個社會充滿了怨恨和愁苦。

多的一月

最後多出來的這個月。真好。

我可以仔細的檢查每件未完成的工作。在最後的幾次會議中,我可以很從容的交代著一些重要的事情。當然,我也有足夠的時間聽著同事們對我平日所作所為的一些看法。當我要離開了,員工們的話語更是彌足珍貴。

不過這個月,我有點寂寞。

我每天打開電子信箱,等待著你的黑函或是告別信,可是你卻不再理我了,我有點悵然若失。在最後這個多出來的一個月裡,我很想要和自己,和很多人和解。除了對很多人感恩和感謝外,我也想向一些曾經被我傷害的人道歉。那些因為工作上的爭執所造成的恩恩怨怨,希望能從此一筆勾銷。

這個月,讓我有足夠的時間一一完成這些和解。

其實,我也很想和你和解。為了我的到來,讓你痛苦了那麼久那麼長,尤其最後還和你玩起通信的遊戲來。原諒我當時在工作上的壓力和痛苦,得靠著這樣自以為很有創意的方式來紓解你給我帶來的諸多困擾。

多的一年

其實,也因為多出來的這一年,使我的身心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因為你持續的黑函攻勢,在我們所處的那個互信基礎薄弱的環境裡,竟然發生了極大的影響力,有人不斷和我提起黑函的內容,一次又一次的詢問我,希望我想辦法阻止你。最後連我自己也慢慢覺得,你引經據典寫得頭頭是道,或許這就是積非成是的力量。

於是你的黑函讓存在於環境中所有負面的情緒連結成一股暴風,吹襲著人性黑暗的角落。這一年的我,漸漸分裂成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一個是天天不想踏進辦公室的上班族,一個卻是天天害怕自己被趕出教室的小學生。一方面我極度厭倦了這樣的日子,一方面卻又不服輸,很不甘心被你的黑函擊垮。

你的黑函對我而言,像是一面讓人懷疑和恐懼的照妖鏡,逼著我日日夜夜看著那面照妖鏡,想著,原本的那個我,果真變成了一個恐怖的妖魔嗎?那種讓自己人格撕裂的痛苦,讓我瀕臨崩潰邊緣。

此刻的我,終於解脫了。

親愛的peggy,你呢?你解脫了嗎?還是繼續尋找新的讓你可以寫黑函的目標?你那種鍥而不捨的精神讓我感動,如果你能將這樣的毅力和精神用在自己真正喜歡的工作上,你應該會成功的。親愛的peggy,我開始有點想念你了。

不上班的第一天

親愛的peggy,你想知道我不上班之後的第一天,發生了什麼事嗎?

這一天,我醒得很早,但還是賴在床上,因為今天不用上班。

我聽到一種細細碎碎敲打鞋底的聲音,那是女兒的媽媽正在替她上班的女兒黏著脫落的鞋底,昨天晚上塗上了強力膠卻忘了黏上鞋底。

我在女兒上班後才起床,吃了家裡自己生產的麵包,和一杯咖啡,然後就去醫院做復健。我的身體在多出的這一年垮得很徹底,整個人都歪斜了。我頂著雨傘在冷冷的風雨中緩緩獨行著,有點輕鬆也有點落寞,好希望能在路上撞見你,讓你開心一下,說:「看看你這副模樣。」

小小的復健室裡躺滿了銀髮老人,這個時間能來復健的都是退休的人,偶爾還有推著輪椅進來的人,乍看之下有點像是從戰場上抬回來的傷兵,接受治療後要重回戰場打仗。其實在這多出來的一年,我漸漸對於復健和按摩有了依賴症。當我躺在硬硬的床上接受著復健和按摩時,讓自己的肉身被肢解又重新安裝起來,好像在做著自我心理重建,將已經龜裂肢解的心靈一次又一次的修復。

做完復健我走到櫃檯想要為下一次的復健掛個號,護士小姐笑瞇瞇的說:「對不起,掛號時間過了。掛號截止時間是十一點五十分。」「可是現在是十一點五十一分,才過一分鐘。」我看了一下牆上的鐘,低聲下氣的問著。護士小姐還是堅決的搖搖頭,我只好轉身離去,頂著傘走進冷冷的風雨中。

當時我腦子裡卻跳到另一個畫面,也是發生在這家醫院的復健室裡。

那是一個復健時間已經過了起碼十五分鐘後的夜晚,我躺在冷冷的硬床上拉著脖子。這時候來了一個要復健的病人,護士小姐告訴他說今晚的復健時間已經過了,請下次早點來。此話才一說完,對方立刻提高了嗓門破口大罵起來:「是誰規定的?叫他出來。你們醫院是這樣開的嗎?你們不是要為病人服務嗎?我從很遠的地方來一趟很不容易,你們難道不知道嗎?我少拉十五分鐘可以嗎?我遲到的時間我自己吸收,讓你們準時下班,這樣可以嗎?誰說不行的?給我出來,我要和他理論。你們這是什麼醫院?我去告你們。」我躺在那兒心裡想著,答案已經揭曉,護士們一定會讓步的,而且也不會少拉一秒鐘。

果然,當我離開時看到這個男人已經躺在那兒微笑著拉著脖子,他贏了。

親愛的peggy,你就像是那個和護士吵了很久之後,可以躺下去拉著脖子的男人,而我,就是那個雖然只差一分鐘就默默離開的人。

答案

我忘了告訴你,其實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誰了,因為從你的黑函可以直接連結到你的部落格,我還看過你的照片和一些資料。我不想找你來談,是怕你尷尬,怕你從此上班更沒事做,我就把你當成是「一個叫做peggy的女人」吧。反正,整個時代已經變得如此荒謬,再多一點小小的荒謬也沒關係。

不過我想要告訴你的是,我在華視這段工作期間,沒有收到任何一封同事互相檢舉的黑函,他們說,至少我維持了一個乾淨又安靜的工作環境,員工們互動成一個戰鬥的有機體。這可能是你所不知道的事情。

我是一個很容易成全別人的人,此刻,你一定相信了吧。因為我還是讓你贏了。不是嗎?

再見了,peg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