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藝觀》漢字符號 氣韻與遊戲
【聯合報╱杜忠誥】
2008.10.16 02:46 am
無心的偶然遊戲之作,竟成了我現代實驗性創作中的上品。可見無著自由的心靈,才是孕育佳作的溫床,任何功利目的或技法得失的矜持執念,都是藝術創作的仇敵……
杜忠誥書法作品〈口頭禪〉
(古篆,58x79cm,2007)
學書四十餘年,經常縈環腦際的一個問題是:「書法是什麼?」今天,如果有人以此為問,我將會說:「書法是融漢字符號、氣韻與遊戲為一體的毛筆書寫活動。」漢字,是書法作品的符號外殼,可感而且可見;氣韻,是作品的內核精神,它依附漢字符號而存在,可感而不可見;而遊戲的心靈,則是令兩者融合為一的催化良方。
在藝術的天地裡,形式符號勝過一切雄辯。不同的符號,揭示著不同的藝術門類,也象徵著不同的情感意義。漢字作為中華書藝的表現符號,其意義可有三個層次:首先,它是作品的題材內容,無論自作或他人所作詩文,都是具有特定語序的漢語書面形式之傳達。在這裡,它偏屬於文字義理的實用功能,是文學性的;其次,它是不同歷史階段、不同字體的文字書寫,也是書法作品的媒材載體,偏屬於漢字形體學,是學術性的;最後,它是書藝表現的抒情形式,就在點畫線條及其空間構築的造形本身,投射了書家的審美情趣,超越了漢語(音、義)與漢字(形)的羈勒而具有獨立的賞味價值,是藝術性的。
後兩個層次都跟形體有關,卻又各有分野:文字學上的「形」,體現為筆畫書寫的中心線,著重內部組織的俗成規定性;藝術學上的「形」,體現為筆畫的輪廓線,著重外部造形的抒情表現性。而前兩個層次又都屬於題材範疇,跟第三個層次藝術符號之表現才能關係不大。不過,由於書法是古代讀書人共同必修的游藝項目,其中積澱著濃厚的傳統文人審美精蘊,文化性格特別鮮明,故上述有關漢字符號的三重功能,早已因相互生發而渾融為不可分割的整體。任何一個環節有所偏廢,都難免美中不足。
古代中國文人運用毛筆寫字畫畫,在水墨與簡牘紙絹的磨合中,相應產生一種渾淪的筆墨趣味,稱之為「氣韻」。「氣」,具有充滿(整體)、流動(運動)、連續(貫通)等特性;「韻」,有節奏、旋律、趣味、姿態、餘音、餘味等意涵,它依附於「氣」而存在。儘管有「氣」才有「韻」可說,但若有「氣」而無「韻」,則其氣勢、神氣的境界,也難臻高妙。在藝術創作上,氣由人心靈明覺知的本源處之感發而生起,是人體內在的精與神之轉化與投注。天地萬物都是一氣所化生,物理學所謂質量不滅,即以氣之轉換為中介。故氣韻之凝結型塑與消融轉化,早已成為東方實踐的智慧學所探討的一個核心重點。
杜忠誥書法作品〈周子「通書」一則〉
(草書,34x48cm,2008)
美學家安海姆說:「知覺,即結構的發現。」此為西方觀點,是單就藝術作品的外在形式構成上說。實則,知覺的另一種重要任務,是「氣韻」的感悟與發現。書法作品作為一種有機整體的「場」的存在,除了形式構成關係外,還有更為本質性的能量、信息及其運動特徵,這才是書藝整體生命的真正內容。
氣韻的表現關乎用筆,就在筆毫與紙面的抵拒鼓盪中生發。筆法不通,點畫無勁,所謂「活的形象」便成了畫餅的空談。骨法用筆,是毛筆書畫藝術的「生死關」,有其嚴肅的美感客觀性;造形結構是「風格關」,有其頑皮的能動主觀性。明得此中關竅,欣賞字畫自能由看熱鬧昇進為看門道;從事創作也不至於掉落形式主義的窠臼。
此外,筆、紙、墨等工具材質的選用,也是影響創作成敗的重要因素,它跟筆法同是「氣韻」生成與否的外在依據。至於其內在依據,除了先天氣質稟賦外,還跟創作者後天的生活體驗、文化素養,以及他對於形式覺知能力的開顯程度密切相關。這些都有賴於創作者的自我逆覺與陶鍊。
藝術活動是人類本質的一種回歸,它能讓人照見真實的自我,進而調整、轉化自我,終至於實現、完成自我。德國美學家席勒說:「當一個人充分是人的時候,他才遊戲;當一個人遊戲的時候,他才是完全的人。」遊戲,是人類內在頑皮性情的自然發露,它往往以趣味的追求為其特徵。也唯有在遊戲中,人們才能將內在性靈轉化為具有氣韻內容的獨特符號。在藝術活動中,遊戲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心態上的,一是心境上的。前者表現為「無目的」、「非功利」,過程就是目的的專注與享受,指向學習態度的敬慎與精誠;後者表現為主、客二元對立的消除,既分別又無分別,擺落一切創作技法的罣礙,而指向內在心靈的自足與忘懷。二者都歸結於當下情境的坦然面對與直覺感悟的隨順區處,這種優游的自由心境,是遊戲的最高境界,也是藝術的最佳創作狀態。
個人多年的創作生涯中,在此種心境下產生的作品也是有的。如〈亂碼字組之一〉,此作產生在極偶然的狀態下,某次應收藏家要求,為特定內容一連串創作失敗之後,用硯中剩墨加水隨意書寫,腦中出現何字便寫何字,完全不考慮文意上的完整與否,隨心所適,宛如「意識流」的文學創作型態,直到殘墨用盡。寫畢,往地上一丟,便去洗筆。洗完筆出來,赫然發現此作效果奇佳,絕非平日所作可比。於是趕緊磨墨落款,並鈐蓋印章,當作「私房」作品而加以收存,命名為「亂碼字組」。此外,如近作「空同」與「眉壽」,兩件原本都只是率意寫成的草稿圖,當正式書寫時,前後各寫了一、二十件,更換了不知多少筆和紙,但表現效果卻都不如最初的草稿圖。最後,這無心的偶然遊戲之作,竟成了我現代實驗性創作中的上品。可見無著自由的心靈,才是孕育佳作的溫床,任何功利目的或技法得失的矜持執念,都是藝術創作的仇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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