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October 20, 2008

聽詩

【聯合報╱徐祁蓮】 2008.10.20 04:44 am


我愛聽雨、聽雷鳴、聽鳥語、聽蟲吟、聽音樂,也愛聽詩。

第一次享受聽詩是在葉嘉瑩先生的課堂上。她教的「詩選」和我必修的「普通化學」衝堂,任性的我決定逃必修的課去旁聽葉先生的課。雖然以後修其他化學課時花了加倍的時間來彌補缺失,但我卻總是懷著「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心,以後又逃了另一堂必修課去聽她的「詞選」。

對葉先生傾倒的學生不只我一個,她的課堂在文學院大樓末端的一間教室,兩面臨窗,連窗台上都坐滿了人。葉先生教書態度認真,先介紹當時的政治文化背景、詩人在寫那首詩時的際遇與心境、解說詩句音韻和文字的技巧,再論詩句如何承載生命。葉先生談詩神采飛揚,愛跑野馬,那些千百年前的詩人就像是她的知交,醉心、賞愛、調侃;不知不覺,他們也成了我的朋友。最後,也是最令人陶醉的是聽她將整首詩吟誦一遍。這時,陽光從窗外照亮她如玉的容顏,恍如從古典的扉頁中走出的詩神。

我也愛新詩。那時校園裡辦了個詩歌朗誦會,來了很多有名的詩人,當時都風華正茂。我慕名而去,能一睹詩人的丰采,可算滿意,但對朗誦的效果則大為失望。我期望那些飽蘸油墨的字一個個都能躍然騰空於紙上,按照詩的樂理,入耳,入心;我聽到的卻仍是那一行行扁平的字。從此我便不再聽詩。

多年後,一位美國詩人又使我對聽詩產生興趣。

聽說默溫(W.S.Merwin)要來校演講,我決定去聽。其實我只讀過他幾首詩,但很喜歡他寫旅居歐洲時的散文故事,非常深厚。我對他真正有興趣的原因,卻是因為他心儀歐洲中古文學的過程,看的那些書都與我自己的經驗很相似。他的「演講」有點出乎我意料之外,他談得很少,而是用了大半的時間朗誦詩,但不是他自己的詩。那年他翻譯的〈高文和綠騎士〉剛付梓,他就將其整段整段地朗誦了一個多小時,令我喜出望外。這首中古英語的故事長詩分闋,每闋長短不定,但有音尺,一闋中不但用頭韻,又編織類韻於其間,最後五行押交叉尾韻。在默溫之前與其後的名家譯本都儘量保存原詩韻律,默溫則保持行間的結構,但不遵循原詩複雜的格律。他用現代的語言、輕簡的韻律將一個詩人對詩歌的體會譯成一首有音韻、有節奏的好詩歌。聽他念那一段綠騎士突然出現於亞瑟王在聖誕節時大宴群雄的席上的詩非常過癮,文字平易、節奏快捷、充滿張力,和急速發展的故事情節融為一體。

他說他在翻譯的過程中覺得原詩有些發音和腔調很耳熟,使他想起童年時家中的一些親友說英語的口音。他的家在賓州一個老煤礦城,這裡有很多威爾斯的移民;他的直覺並非沒有道理,原詩極可能創作於北威爾斯的邊上。翻譯的時候他就用這種感覺來想像這位凱爾特詩人(Bard)在六百多年前如何吟唱這首詩。

很巧,我喜愛的、對其詩最耳熟能詳的現代英語詩人迪倫‧湯馬斯(Dylan Thomas, 1914-1953)也是威爾斯人。

不久前迪倫‧湯馬斯的女兒(也是詩人)和另一位威爾斯詩人來我們學校朗誦自己的和湯馬斯的詩。雖然她談到有關父親的事多是我已在書中讀到過的,但由女兒的口中說出覺得很實在;也確定了湯馬斯雖不會說威爾斯語,但從小聽長輩用威爾斯語交談,應是能聽懂的,並說他朗誦詩時不知是刻意還是自然的,就帶有少許的威爾斯口音。

早就聽說湯馬斯朗誦詩很好聽,但總沒想到要借光碟來聽,後來隨緣,去圖書館借來仔細聽了。很欣慰,他朗誦我最喜歡的那首〈蕨坡〉(Fern Hill),和我想像的十分吻合!

蕨坡是湯馬斯姑媽的農莊,他小時常去玩,在另一首詩〈喪禮之後〉(After the Funeral)中是一副蕭條破敗的景象。但在〈蕨坡〉中,詩人的魔法棒點石成金,將它變成兒時的王國──蘋果城的王子,無憂無慮,一度年輕的太陽遍灑豐盛的金光流波,主日緩緩度過聖溪裡的卵石;乾草堆如房高,煙囪飛出輕快的調子,柔美如水;星光下,進入夢鄉,貓頭鷹扛走了農舍,夜鷹嘯叫與草垛齊飛,馬匹風馳電掣奔向黑夜;醒來了,農舍也回來了,一片露白閃亮,如伊甸園;被狐狸和雉雞授勳,在新鋪的白雲下快樂無涯;月亮上升,時間鎖住青春,鎖不住死亡,帶著鎖鍊如潮漲潮落歌唱在海洋。

我不願翻譯此詩,失去原文的韻律會將其變成一首啞巴詩,於是閉上眼睛,將閃爍於記憶中最鮮明的一些意象錄下。

湯馬斯是個音感強烈的詩人,他小時聽兒歌就著迷字的聲音,不了解它的意義也無所謂:「聲之光照亮我的耳,光之聲召喚我的眼。」他將文字的意象和聲音,如魔術般變成血肉充沛的詩歌,詠嘆生命、愛情、死亡。魔術大師的神奇是發明創造和千錘百鍊結合的成果。發明創造並非無中生有,他的詩說:「我學人語,扭曲思緒的形狀配合腦中石化的成語,換新色調重新編織這堆字,死者留下來的這堆字。」他說每句詩都要經過如木匠刨木、石匠鑿石、鐵匠打鐵的功夫。這首〈蕨坡〉有兩百多種手稿留下,有些只有一字改動他也重抄一遍,一面抄一面吟誦,因為:「把聲音寫在紙上,是首詩,鑽進胸膛,從喉嚨出來……聲音發現了詩人的耳朵;原來寫在紙上的詩只能算半首詩!」

〈蕨坡〉裡不只有基督教的,更有遠古祖先的神話世界;是緬懷童年,也與先人的血脈相連。此詩最後一闋的韻律與和聲如蛛網密布,絲絲入扣每一個意象,鮮明與晦澀,都是這交響曲的音符,一一準確落在應有的位置。迪倫‧湯馬斯不愧是在西敏寺占有一席地位的現代凱爾特詩人。

和我血脈相連的先人自然要追溯到屈子:「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我已早為人師,不必逃課了,誰知去年秋天為了聽詩故態復萌,毅然決然逃了一個應該參加的演講。當我聽到弦先生朗誦〈鹽〉這首名詩:

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斯妥也夫斯基。

春天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

天使們就在榆樹上歌唱。

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沒有開花。

………

忍不住盈眶熱淚。在大學時聽新詩朗誦的遺憾此時完全得到補償,也確定詩人弦一定沒有出席那個朗誦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