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05, 2008

認得幾個字



張大春  (20081104)




 我們是東道主,得主持一個接待遠客的宴會。由於明知我和孩子們會提早一個小時到場,那會是相當無聊的一段時間,我於是讓他們準備了課外書。張容帶了一本《德國尋寶記》,張宜帶了一本《小公主》,我也往背包裡塞了一本三十年前的《今日世界》雜誌。傍晚大塞車,眾賓客來得比預期還遲,在餐廳的包廂裡,我們享受了將近兩個小時圖書館般的寧靜。

 張宜忽然把書放下,搖著頭說:「這本書裡的語詞重複太多了,太多了!多得不像話。」

 「不要太誇張了罷?」
 「真的啊!你看──」她指著一個詞「去世」說:「書裡面撒拉的媽媽死了,後來爸爸也死了,不管誰死了,都說是『去世』,而且一直『去世』、一直『去世』,難道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嗎?」

 我說:那麼你認為該怎麼說呢?她想了想,說:「掛了!」

 我說還有呢?方言裡有說「老了」的,那就是指死;有說「不在」了的,也是指死;「過身」、「過世」、「逝世」,「歸道山」,都是指死。甚至「不諱」,原來都是因為諱言一死的緣故而出現的語詞,還是指死。

 近些年從佛教團體那裡傳揚出來一個詞,叫「往生」。「往生」──就好像「願景」一樣──是那種我怎麼也說不出口的詞兒;這種詞兒很新、很生,新而生得有點帶假,說時教人口澀。如果真要講究來歷,則「往生」一詞,在淨土宗裡應該是指具足信、願、行,一心念佛,與阿彌陀佛的願力相互感應,死後才能往西方淨土,化生於蓮花之中。老實說:要「往生」,還有很高的門檻兒的,並不那麼便宜。可我們任誰都不免會有這樣一段記憶:某女士哭紅了雙眼跟我們說:「我家的小狗,小狗──昨天往生了!」

 諱的本意原本是「不言」,不言甚麼呢?當然是人生最不能面對的結局。「諱」字從言、從韋;「韋」不只是此字的讀音,也兼有否定的意義。它最初是指「熟治皮革,去毛而柔化」的過程。仔細看「韋」這個字,它也是個形聲字,以中間的「囗」(音圍)做聲符,上下兩端的形符則象徵著相對施力──這兩個形符如果變換成左右並置的寫法,就是「舛」(讀若「喘」),衍生出「相互背反」的意思。背反、否定、違逆──「不」!「死」真是不好說,非但要「諱言」其事,就連不得不說的時候,往往還得再加上一個不字,居然變成了「不諱」。

 當年韓愈鼓勵李賀考進士,畏忌這位年輕詩家出一頭地的人便藉由避諱的講究來詆毀李賀,認為李賀的父親名叫「李晉肅」,作兒子的就不該舉「進士」。韓愈為此寫了一篇筆鋒犀利、辭氣淋漓的短文,叫〈諱辨〉,有「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則子不得為人乎?」之語,勁拔奇警,讀之令人拍案!

 究其實而言,「諱」既是「不言」,「不諱」自然就是直言了。對於「不諱」這個詞,我還是獨鍾「直言」之義。人生一切若能豁然開朗,敞亮向人,那是幸福的。然而我們不但遇事多所畏葸,也經常在思想的時候,有意無意地鑽進許多語言的角落,尋求字面的庇蔭,以免情感受到創傷,反而增生罣礙。

 「有那麼多詞來形容死,你覺得哪一個詞形容得最貼切?」我問張宜。

 她說:「還是『掛了』!」說時翻了一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