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25, 2009

蜘蛛蠹魚和我(一)

【聯合報╱楊牧】 2009.02.24 04:34 am


這幾年每次想到柏克萊,腦海裡浮現的總是圖書館和校園外圍街衢轉折就看見的一些新舊書店。這和從前竟已經是極不一樣了,應該可以證明為一種屬於甚麼的心情變化,很希望能把它說出來,但又好像找不到頭緒。或者,就因為既然是回憶中的研究生歲月,書和那些與書有關的事理所當然突出於平常起居,無時不在關心的範圍,反而就失去獨特的重要性,在那種勝似蠹魚,隱晦的歲月裡。

所有圖書館當中,我想,最縈繞不去的就是都蘭樓的東方學分館。有時我覺得奇怪,記憶裡,為甚麼那形象能保留著如此和平,安詳的姿態,如此寧靜,似乎完全超脫了時代的聲氣和色調,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完全清潔,洗滌至冰雪一樣再無沾染的痕跡,恢復到它的原始。但我何嘗又知道它的原始怎樣?我到的時候,那樓大概已經蓋了一百年光景,在離校門不遠一處微傾的坡下,巨大的石磚層疊建構,永遠沉靜地發光,在明亮的太陽裡,或秋後不期遭遇的風雨中。這也許就是它的原始吧,其餘也就茫然。據說都蘭是當年一個長途自新英格蘭跋涉來到加利福尼亞,志在拓荒,墾殖的傳教士。他和同伴迢迢行到天涯盡頭,前面看到一汪大水,原來是海灣,上面浮著一脈閃爍的半島,再過去就是太平洋了,乃決定先在這邊岸上住下來再說,孳衍生息,稱那生長有著橡木林的海角為奧克蘭,更為偏北小山迤邐而下那狹窄多尤加利的平地取了一個道貌岸然的名字叫柏克萊。傳教士都蘭對朋友敦內爾說,應該辦一所學校教育邊疆草萊的子弟,朋友說辦學校豈是那麼容易的事?都蘭說:「不難,只要有一棟房子,幾許藏書閱覽室,再加上一家菸草鋪就行了。」

都蘭樓確定不是他們當初開辦的第一棟房子,但因為離那老校門很近,就使人懷疑可能還是草創時期就已經存在了。我做研究生時,步行過校門朝南走同樣不到一箭之遙就真正出了校區,橫行自左邊遠處山腳趕過來的是班克瓦福街,直對著我正面向前深入至不可逼視之遙的,就是有名的電報街;而在這兩條街交會的十字路口,那時,左邊第一間小店依舊是家菸草鋪,但這當然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風水輪流,菸草是否還被師生在研討課裡燒著,我也深深懷疑。假定當年那傳教士心目中的藏書閱覽室真的成立了,搜集些古典經籍靠牆壁擺著,以及新時代的哲學與科學雜誌等等,但那房子不可能以他的姓氏命名。我當年入學時一眼看到的都蘭樓乃是十九世紀末葉在那原址改建的,南北兩個同樣規模的橡木大門前後貫通,風經常就那樣來回吹著,走廊有點陰暗,涼涼傳遞著輕微,有禮貌的人聲,雝然迴旋,有些就在你還沒聽完的時候,就已經消逝在上升或下降的樓梯間裡了。

東方學圖書分館在二樓,一段長長的大理石梯盡頭。我初到時館方為我保留了一個靠中間走道的位子,坐在精緻高挑的大廳裡一片安靜,埋頭書中更聽不到甚麼聲音,所以也覺得很好,就那樣心無旁騖地把所有白日時光,除了上課以外,都耗在那裡。可是又過了不久,有一天那位不茍言笑的女館長忽然站在我桌前對我說,那邊那角落緊靠著窗子的位子有空,如果我要就可以搬過去,並且難得露出一種只可意會的表情。女館長赫孚小姐,據說早年在燕京大學教英文,四九年後和許多與教會有關係的美國人一起被共產黨驅逐出境,遂在柏克萊落腳,專心管理這大學的東方收藏。她不知道從那裡煉得的一份嚴厲相,則不但閱覽室井井有條,除了翻書的聲音外一片寧靜,藏書庫也出奇的整齊清潔,一塵不染。她最恨看到有人不愛惜書,譬如說不小心沾到咖啡或飲水,絕對逃不過一場訓斥。有一次我一個美國同學懷抱大疊精裝書從書庫走到櫃檯,等著蓋章借出,一不小心掉了幾本在地上,聲音之大裡外都聽得見,赫孚小姐從館長室匆匆趕出來,後果就可以想像了。可憐我那高大蓄鬍的同學借書證差一點就被吊銷。聽說赫孚小姐也是學有專精的漢學家,研究範圍是古代語法。

新座位在大廳東邊窗下,以後就沒有再換過。一排上下豁朗的法式玻璃窗開向惠勒堂英文系大樓,另外看得見的是圖書館總館的後門,以及遠處兩翼之間忽然高聳升起的鐘樓。早上坐在那裡,涼涼的陽光投射到翻開的書上,覺得特別明亮,時間就這樣無聲推移向前,不留任何痕跡──或許因為我無心去注意它的腳步,就以為沒有痕跡──每次抬頭都應該會看到那些居高臨下,頡頏對犄的閣樓,緊貼在小窗上面顛倒慧黠的簾飾,凶惡的鬼,慈祥的精靈,和完全沒有表情的一系列古典哲學家,彷彿還沾著昨宵的露水,鈷藍青釉彩繪的形象在少人投視的空氣裡爭奇,為了避邪,拒斥俗世無窮的誘惑,保護一代一代知道求學以免於愚妄的心靈。從我的座位看過去,這裡面窗與窗之間是一排又一排的柚木書架,如此羅列至牆壁摺疊北向一角遂軒輊扣合,展開的是更大更廣全面引向西牆,櫛比麟次的精裝書。容許我主觀想像,因為我能安於眼前攤開的一頁:這裡是脅下掛著匕首刀的船長在講故事,他四季航行於波羅的海與迦太基之間,船名抹大拉的瑪麗亞;這裡輪到小修道院的住持,一個愛炫法文,愛唱歌,戴首飾又養寵物的女尼(恐怕免不了有違清規),她講猶太人與基督徒發生衝突的前因後果;還有就是喬叟自己,微胖,害羞以至於沉默寡言,走路眼睛只知道看地上,故事也說得雜亂無章法,甚至被客棧主人打斷了,不如走吧,坎特伯雷朝聖去:


第二天他黎明即起,這店主人

真不愧為司晨的公雞;大家

都醒了,被他這樣集合成群,於是

各自上馬,比步行速度略快

直到聖‧湯瑪士僧院有水槽處

才看他勒把馬停住。


我抬頭總看到一邊高處是全套燙金的《冊府元龜》,再過去靠入口右邊是諸橋轍次大字典,另外一邊是些古籍索引,引得,通檢,都靜靜地排在那裡,和廳裡別的牆上一眼望去隱約反光所有強有力的書背一樣,已經變成一種堅持頑抗的城堡,或心態。

走吧,朝聖去。

通常早上我總是圖書館開門進去,傍晚看館員鎖門下班就走。有時白天出去上課晚回座位,書也可能在館裡關上一夜。不久我就自覺很依恃那樣一個無奇,甚至寂寞的角落,坐著注視一頁又一頁的動詞和名詞如何變化,設法找出線索,記住,或至少也應該認得。或者翻開新書,拾起紅筆耐心圈點那舊時代石印線裝的影本,錯了重來,直到好像掌握到一種文氣了,不知道是不是一定對?偶然抬頭看窗外,好像變成習慣了,或許因為潛意識裡篤定知道那裡有一座鐘樓,校園的地標,但潛意識裡一定也知道,這樣抬頭是看不見那超大的長短針如何高高在上指示著時間,如廳裡櫃檯後那縮形的鐘擺的答的答努力進行著的。甚至就是一個寂寞,寂寞的角落,反覆出現眼瞼邊緣的《冊府元龜》,《佩文韻府》,《一切經音義附通檢》,只有當那儼然俯視的鐘樓終於每小時敲一次,把聲音傳到這邊窗下,看我從贊諾芬的戰陣部署裡回歸飄搖的現實,噹噹──噹噹──外面輕輕跑過一輛腳踏車,草地上的黃狗挺起上肩,似乎有意縱身追隨,卻又慵懶俯下,入夢,在我們分享的陽光下。切里索福士和贊諾芬一前一後率十千希臘軍士撤退,歷亞美尼亞一役之血戰後終於登上庇卻士山,望見黑海的水色,他們同聲高呼thalassa─thalassa,海啊海啊。時為公元前三九九年。就是那一年,蘇格拉底即將在雅典面對審判,而贊諾芬居然趕在辯論結束前回到了雅典,我卻聽見暖暖,透明的風正吹過這邊的無花果樹,黃狗挺身而起繼之以俯地又睡,一輛腳踏車從窗外跑過,鐘響,為了對我報時且擊破我非分的聯想。 (一)

【2009/02/24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