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10, 2009

黃錦樹看小團圓》家的崩解

2009/03/08

【聯合報╱黃錦樹(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作家)】

張愛玲的遺作《小團圓》之出版,是否又一樁「被背叛的遺囑」,勢必會引發贊成反對的長久爭議。即使在張愛玲生前,違反她的願重刊她不滿意的少作的事情,就一再的發生。在她成為文學史上的傳奇之後,這多少令她難堪。以她的盛名,「全集」的陰影必然會一直跟隨著,即使是肉身消亡很久以後。


《小團圓》前半本(一至三節)乍讀確實比較雜亂,太多的人物太多名字,泰半只有輪廓不及著色(香港的學校生活、家族關係),仔細看,即使換了名字還是張愛玲小說世界及她傳記裡的故人,那無比龐大的沒落貴族瓜蔓親(表大爺、〈小艾〉裡席五老爺)。相較之下,後半部單純、完整得多。但如果沒有前面的鋪墊,後半部也無法水到渠成。在家族繁雜的社交架構下,九莉與邵之雍的戀情,反而像是插曲。這是部自我反思之作,即是自剖,也深刻的感省了家族關係對女主人公人格與行為的長期影響。


整部小說看下來,可以發現姑姑和母親佔的比重非常大,一開始就登場了。這裡頭的線索遠比《對照記》、〈私語〉等多得多,也關鍵得多。甚至可以說題目「小團圓」不僅指男主人公間的處境,更是指女主人公與母親、姑姑的關係──放浪周旋於外國情人間、自私的母親對女主人公造成的長期壓力(以她為負擔,因而有立誓還錢之舉);與之監護人般相依為命的姑姑的祕密戀情……。母親、姑姑及家族堂表間奇怪的男女、女女關係,常態性亂倫,其實都遠比張胡戀駭人聽聞。相較之下,〈私語〉裡被放大的父女關係、與後母的嫌隙,(也許因為寫過了)都縮小得多。分崩離析的沒落貴族,常態亂倫,自私自利的糜爛苟活,「小團圓」豈不正是最好的反諷?嚴酷的人際關係,在至親之間,一定程度的決定了她的人格與行為方式。原該是大家閨秀的女主人公,個性顯得冷漠陰鬱。成年之後,把親屬關係切割得一乾二淨。母親臨終了企求見最後一面也不肯,因為賬已用金子結清。而小說一開始,就和金錢脫離不了干係(外籍老師贈的錢,給母親賭光了)。她一直被金錢逼得喘不過氣來。


處理那段情,以一種刻意貼近真實感受的寫法,還是相當動人的。時時可見與胡蘭成〈民國女子〉的對話,相較於後者的刻意把她刻畫成超世脫俗、人間煙火氣淡薄、敏悟的純精神存在般的真人(以對應敘事人的證道、超凡悟真),《小團圓》明顯是在去神祕化、去浪漫化,把兩造都還原成肉身存在的俗人。他們有金錢上的往來,男主人公挪用給她的那一大筆錢,倒像是向她母親贖身似的;因而〈民國女子〉中女主人公的絕別送錢,原來是還債。有真實的肉體關係,雖然似乎只是傷害而非歡愉。她對自己(尤其是長相)沒自信,涉世未深,對愛情不免有所憧憬。小說裡自辯:寫過那麼多愛情故事,沒真正經驗過似乎不好。這論證了何以不惜一切愛上顯然不該愛的人,以致一度聲名狼藉,彷彿負面認同了那不可思議的母親。結果是眾所周知的傷害,甚至性的蹂躪──子宮頸都給弄斷了──近乎不堪。張愛玲之前的文字似乎還不曾如此直白、具體的寫過性,對於《今生今世》的虛無縹緲,毋寧是一大嘲諷。它造成的,當然不止是「失落的一年」,幾乎失落了一切。只有母親給予的長期傷害差堪比擬。而這兩人都很會弄錢、使錢,「以人為資本」。


雖然拒絕了胡蘭成的神格化,但《小團圓》不是徹頭徹尾的怨毒之書。作者努力超越傳奇與傷害;而以文字重現愛還在的那過去的真實瞬間,時見暖意,有著少女的青澀。雖然那傷害已刻骨銘心,具體化為爾後在生命裡突襲的「痛苦之浴」,隱痛,而人再也無法回到過去那般單純。然而在小說最後一頁,還是呈現了一幅「只做了一次的夢」:與那人組織了個正常的家庭,生了幾個孩子,「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現世安穩」──平凡卑微而純真的夢想,愛的餘溫。


就小說而言,當然值得一讀。比所有違反她意願出土的少作更有價值。一個比較完整的張愛玲的世界,一部冷酷的成長小說。


【2009/03/0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