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16, 2009

非典型文人》徐國能 圍棋課

【聯合報╱徐國能】 2009.03.14 01:11 am



圍棋的最後一課,是讓下棋的人明白無論多麼謹慎,多麼有能力,都不免留下巨大的遺憾,那是因為我們的心太脆弱,也是因為世事太過無常……



圖/吳孟芸


第一課:規則

圍棋的規則看似紛紛,其實只一條:「氣盡提取,子空皆地」,如果這句話是由禪宗六祖口中說出,那麼必然又有許多公案了。

圍棋的棋盤總共19×19=361點那麼大,棋子總共黑白兩色,在棋盤上一枚棋子占住一個點,許多棋子圍起來一塊地就成為「空」,誰的「空」多,誰就獲勝,這是圍棋民主的地方。當一枚或數枚棋子的通路被全面堵住,那麼就是「氣盡」,必須從盤上移除,被對手拿走棋子的動作,就是「提取」。因此一個地方,白方也想成「空」,黑方也想成「空」,便有了攻殺,誰的「氣長」,先將對方提取,那麼地就是誰的,「比氣」是很世故、很有哲學意味的一個設計。有時兩塊大棋相互追咬,死子紛紛,最後某方占據半個棋盤的「大龍」慘遭屠滅,數百子全數提取,堆成一座小山,正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世界。

棋局結束後,兩位對手離開了座位,所有棋子全數將收入棋囊中,盤上再度空無一物,方才的勾心鬥角、攻殺騰挪好像雲煙一樣散去,蟻國的大夢總是如露亦如電的,就好像世上任何一樣事物,既不屬於誰,也不「不屬於」誰,黃克孫譯《魯拜集》說得最好:「縱橫日夜為棋局,枰上千秋劫正濃。轉換騰挪猶未了,殘棋一一入壺中。」因此圍棋紛繁的規則到最後可以化約為「子地皆空」一句話而已。

第二課:打劫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以「永劫回歸」為小說之始,什麼是「劫」呢?在圍棋中,那是「循環不變」的意思,也就是黑白雙方若堅持不斷地我下A處,你下B處,則盤面永不改變。因此圍棋有一條規則:雙方需隔一手才能下A或B處,這樣就可以解決「不變」的局面,使棋局進行下去。

「劫」是高深的藝術,以型態來論,有「萬年劫」、「觀花劫」、「搖櫓劫」、「連環劫」、「生死劫」等等名目,不少高手著有專論探討其功能。圍棋要和棋是很困難的,但若盤面出現「三劫循環」,也就是古書裡說的「金井」,若雙方都不退讓,則可依判例為和棋,那是很罕見的。有一回國際大賽的冠軍戰,中韓高手竟然下出了三劫循環,本以為要依例判和,但中方棋士沉思之後毅然放棄三劫,大塊送吃,但他卻利用對方消三劫的過程,走出三手絕妙好棋而獲勝。

埃及人說「你無法將腳放入同一條尼羅河中兩次」,用來暗示這世界是如此變動不居。但從我們東方的觀點來看,事物的表面縱有差異,其本質卻是一再重複,始終不變的。日月春秋、生老病死、興亡治亂,都是一再循環的「劫」,在現世裡,「劫」是無法逃避的,因此對弈時遇上了「劫」,總不免輕聲一嘆。

第三課:手談

棋藝到了某種程度,往往可以從一手棋中看見對手百步以外的心思,他的構想彷彿是儲在玻璃中的藍圖,倘若對方也有等高的棋力,兩人想到深處,洞若觀火,孰勝孰敗雙方已默契於心,不必再落子,一笑可以推枰。因此盤上擺子,就像在紙上寫下話語,因此可以「手談」,那種感覺像是古詩裡的聯句,我出上聯,你對下聯,反覆進行,直到一方詞窮。

因此一盤棋是兩個人合寫的詩,倘若只有一方懂詩,另一方卻是個門外漢,那麼這首詩一定突兀而不成佳作。在創作的過程中,雙方不斷給予對方靈感,不斷全心拋出自己的智慧,一盤棋是相互啟發的學習。因此從棋裡面往往可以看見個性,有人貪而無謀,有人喜歡挑釁,有人計較,有人馬虎……較諸現實多半很準。因此有的棋讓人喜歡,如武宮正樹的「宇宙流」,大開大闔的堂皇之中亦無懈可擊;又如大國手林海峰的堅韌與樸實,打他的譜要放到最後一子才明白其全盤經營的苦心,真是令人尊敬;世界上棋力最高的女性芮乃偉,「永遠以最強手應對」的風格是很淋漓酣暢的,但也有人批評她還未悟到「流水不爭先」的最高境界。

基於這些格調,在棋盤上,有些人真是話不投機,有些人卻能讓你與之言談終日而不倦,這是無關勝負的品味問題,因此下棋能知人得友,這是玩wii或看《超級星光大道》所無法達到的。漫畫《棋魂》中的本因坊老先生總是說:「要兩個人才能下棋。」很深刻地詮釋了「談」這個字所引申的概念。

第四課:棋經

宋朝的張凝撰成《棋經》十三篇,其思想體系接近孫武,將棋局視為兩軍陣戰的縮影:「無事而自補者,有侵絕之意也;棄小而不就者,有圖大之心也。」高手與庸手之分,最重要的是高手的棋懂得「補」,他不用侵消擾亂敵方,只須補強自己的弱點,敵方往往就自我崩潰了;而庸手一味想占地想攻殺,像拿著大刀狂舞的莽漢,貌似驚人,但高手只消欺上前去往他腰脅輕輕一撞,登時一條九尺大漢就委頓在地上了。從這個思想出發,《棋經》有:「善勝敵者不爭,善陣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之論,說的已經不是運子之術,而是為人處世的道理了。

這條理論影響了近代圍棋,日本棋手最在意研究布局,以「陣」來制服對手。什麼是「陣」呢?就是一種「似虛而實」的子力結構,零零落落的數子散在棋盤上,彼此間卻有相互呼應的玄機。這類高手不去蠻吃對手的棋子,虛實吞吐之間,便可讓對手陷於是否該馳突破陣的猶豫。不過近年中韓高手卻銳意力戰,憑藉李元霸的神力悍然入陣,盤打騰挪,破盡日本風林火山的各種陣法。這種以局部技術取勝的棋獲得了成功,「競技圍棋」讓追求美學、意境、天分與人生觀的「藝術圍棋」走到了盡頭,這迫使棋士們思考「善陣」的真正內涵。

除了技術層面的說明,《棋經》和孫武一樣,認為決勝之道有時是棋盤外的心理因素,像「持重而廉者多得,輕易而貪者多喪」、「能畏敵者,強;謂人莫若己者,亡」、「安而不泰,存而不驕」,這些話都是人生的座右銘,多讀讀《棋經》,棋雖不見進步,但人生已有不同的想法了。

第五課:難關

一盤棋可以約略分為:布局、中盤、官子三個階段,在布局與中盤間的那個過程又可稱為「序盤」。一流的棋士往往認為布局最難,因為棋盤上空無一子,等於是要從0開始構思,愈到後來子愈多,因勢利導,思路反而單純。

我個人體會,「序盤」應該是最難的地方,就人生來說,那是一個即將踏入中年的時刻。回顧布局,也就是童年與青年的時期,如果稍稍落後,要如何在這一階段挽回呢?是去補個英文,考個證照什麼的,還是靜觀其變,等待機會呢?如果是稍有領先,那麼要如何維持或是擴大優勢呢?死命地守住老本好像太消極,展開冒險與投資又好像太積極。在人生裡,隨順自然也就安然度過了;但在棋盤上,卻必須在幾分鐘內審度局勢,決定方針,想好計畫,著手執行,而且很快地就可以知道這些籌策是對是錯,比起來,棋是較人生更嚴格的老師。

不過說是「難關」,那畢竟是「心」的問題,金庸在《倚天屠龍記》裡描述崑崙三聖畫地自弈:「白棋布局時輸了一著,始終落在下風,到了第九十三著上遇到了個連環劫,白勢已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撐……」旁觀的郭襄忍不住脫口而出:「何不逕棄中原,反取西域。」這個難關便似度過了。只是我們迷於局面的時候太多,而能給予棒喝的人卻很少。悠悠長路,人生總是從一個難關才開始的。

第六課:遺憾

村上春樹在《1973年的彈珠玩具》中說:「彈珠玩具機不會帶你走上任何地方,只有『再來一次』的燈又亮起來而已。」他寫的是一種自我縮小進一個無意義世界的孤獨感,換句話說,他認為「永劫性」的悲哀存在於每一件事物中,只是「彈珠玩具」將之特別清楚地展現出來而已。我不禁想起圍棋,圍棋也是這麼孤獨與悲哀的嗎?

下棋除了以勝敗之追求來作為消閒外,我認為其中還有一點求道的意味。彈珠遊戲機或任何電玩,總有「破關」的概念,但圍棋卻因對手不同而無止無盡,每一盤棋都是向內心深處的叩問。因為棋力是有限的,變化卻是無窮的。故一局棋無論輸贏,都不免留下悔恨。高手下完棋後總要「覆盤」,表面上是在研究更好的下法以求增益棋力,但實際上,那是一種消解遺憾的方式,證明失敗不是一次無心之過,而是在某個地方便埋下的種子,而那種子,則是自己對某些概念的體會,對「棋」這個東西本身的覺悟。偉大的棋士說過:「圍棋是遺憾的藝術。」那不僅是說如何避免遺憾,而是當強烈的遺憾產生時,我們應當如何自處。

《大涅槃經》說人生的苦,源於: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離別等。但「痛失好局」的苦,絕非在這些之下。圍棋的最後一課,是讓下棋的人明白無論多麼謹慎,多麼有才能,都不免留下巨大的遺憾,那是因為我們的心太脆弱,也是因為世事太過無常。因此當心中被幽微的苦悶所占滿,蒼天昊昊,六合無言,如何將這種感受化為一種美麗境界,那是生命最終能否自由的最後一個問題。

第七課:對局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棋最重要的就是親自去下才能明白其中的奧義,形而上的部分,就留待萬年以後再去辯證;所有的樂趣,要從「只爭朝夕」的念頭中展開。

請記得,開始前要拭淨棋盤,結束後要收好棋子,中途手機最好關掉,座位應選靠窗,窗外如果有樹,沉思寄於浮雲。勝者要說「承讓」,敗者要說「學了很多」,這樣,很輕鬆地就可以享受圍棋的快樂了。

【2009/03/14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