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25, 2006

摘錄》龍山寺胎藏曼陀羅

【柯朱亮】

我已經數不清楚這是我第幾次來拜訪祂。

「這是一個迷人又深邃的城市,但是你要用一種莊嚴的視角才看得到。」我記得祂是這麼告訴我的;儘管祂的臉上總是含眉帶笑,低眉而不語。

在佛教密宗裡面有個名詞叫「曼陀羅」。

它翻譯成中文,意思叫「輪圓俱足」。意指神聖的疆域,或者是泛指「動態、圓滿、諧調」的一種結構和狀態。

它的深層意涵指的是諸佛如來、菩薩的誓言、願力和慈悲之心,透過中心的輪軸,和猶如四面八方放射出去的輪輻狀結構,從中心到周圍,從無形到有形產生動態的聯結,並在彼此之間產生交互作用,釋放出無量無邊的動能。

佛教用「祂」來代表充滿在萬法和宇宙間,那莊嚴的、深邃迷人的神聖力量。

其實曼陀羅(Mandala)有另一個更簡單的解釋叫「搖乳生酥」。

好比我們搖動新鮮的牛奶,當你一再攪拌它,慢慢地,它會先浮出一層比較精微的成分,然後你再耐心地攪拌它,它又會解析出另一種更純粹的乳製品,然後一層又一層,一種又一種,最後乳酪會從裡面凝結出來。這一重重被濃縮的成分會像佛寺大殿上方的藻井一樣,層層疊疊由中心放射出來。

那一晚,我跟隨在幾個歐洲自助客的身後,從台北捷運來到龍山寺站外。夏夜的薰面南風輕柔地吹拂著,走著走著,眼前的龍山寺在夜裡波動著金光瀲灩般的光彩。

祂是一幢很美的建築,美到讓你不能等閒視之。我甚至覺得祂比日本京都的金閣寺之美,猶有勝之。

最大的原因是金閣寺雖然充滿美感,畢竟還是位在寧靜和超凡出世的環境裡。但是龍山寺不一樣,祂在神聖的氛圍中,圍繞著凡俗的渲染和層次感,一如脫塵出世的蓮花般,悠悠地綻放在台北的古老地帶。

若以佛教的立場和觀點來說,祂的境界是更高的。

站在寺的前庭,你可以發現祂飛翹的屋簷和複雜的精密建築上,暖暖地烘染上金色的光亮。而從這兒看進去,一重又一重的光影,透過複雜的光學原理散射、漫射、折射出來。就像被神聖力量巧妙張貼上的金箔,輝耀而生光。

當無數道金色的光華彼此交融無礙的片刻,就將這個聖域,烘托成建築師眼底遙不可攀的光學極境和美學顛峰。

我靜靜地跟隨在那群對這幅景象嘖嘖稱奇的歐洲人身後,順著他們的眼睛,抬起頭來。

不禁要讚歎:「這是多麼美的神聖樓閣呀!」

祂沒有用強迫性的語言,而是用一種吸引式的靜默,和深邃到令你不得不臣服於其下的偉大結構,讓人們發出驚歎之聲。

第一重廟門的前簷,那密密麻麻的奇特斗栱,像一朵朵四瓣玫瑰,以近乎完美的搭配斜角,重重疊疊,以靛藍、豔紅、箔金的色調在上頭綻放開來。

這個被古建築專家稱為「網目斗栱」的結構,跟遠在東區的世界第一高樓「台北101」裡的那顆風阻尼器,擁有同樣的非凡力量,每當發生大地震,它就能透過美學般的力學原理,瓦解地震波於無形。

如果你站在大殿前的天井向外望,你會發現,那是一幅讓人敬畏無比的畫面。

那跪在殿前,髮際斑白的老婦,皺紋滿布的雙手,順著有韻律的唸佛聲,動感地翻著古老的佛經;還有那迷惘的上班族,他們閤上雙眼,喃喃祝禱著,並投出手裡的杯筊;而天真浪漫的小孩卻在被百年煙塵薰到油亮黑黃的藻井下穿梭來穿梭去,猶如瀰漫在裡面的線香之氣,畫出一條又一條不受拘束的嗅覺動線。

不同心靈所共譜的過渡色彩,全部都被涵蓋在時空凝結的屋簷底下。

就像三種顏色,有熱情動感的紅,有清新蒼鬱的綠,也有虔誠深邃的藍。彼此占據了各自的心靈角落,不相妨礙。

三百年前的漳州人、潮州人,兩百年來的巨商大賈、市井小民,一百年前的日本人,還有一甲子以前的國民黨軍人和眷屬,和現今眼下的人們。

他們來過了,留下了。融合在這「曼陀羅」裡面,結成如藻井般的力量之網。

夜市裡的日本料理、炒米粉、糖炒栗子、青草茶、臭豆腐、滷肉飯、蝦仁羹、蚵仔煎和冰鎮烏龍茶……就像晃動不止的八卦結網,伴隨著這神龕裡的神聖空間,在震動著,糾葛著,牽繫著數百年來數不清的人們和他們家族的長篇故事。

萬華古稱「艋舺」。你一定會很驚訝,「艋舺」這個詞的羅馬拼音叫「MANKA」,三、四百年前,當遠從大陸唐山來的漢人,沿著淡水河口溯行而上,和上游的原住民交易時,他們稱刨空的木舟叫「MANKA」,於是他們就把這個靠近淡水河岸的港岸取名叫「艋舺」。如今你仍然能夠從名字上,看到它的歷史軌跡。

曾幾何時,這艘刨空之舟,緩緩換了裝,航向了出海口,它換了個名詞叫「台北」。也曾幾何時它數度沉溺在吵嘈的喧鬧裡,喪失了焦距,乏人問津。然而數百年來,仍然有無數人搭上這條船,航向了更寬闊的未知海洋。川流不息的人們,就像流淌不息的河水。從三百年前的異域時空,一直流淌到現在。只不過那艘小船換成了輕便車,又換成了縱貫線,然後換成了摩登時尚的捷運地鐵。

「慾望並非凡俗,而神聖也從不虛無。」這正是龍山寺的神聖之處。

古老的與科技的、傳統的與現代的並存,一如台北城的特質;從龍山寺到台北101,其實並沒有很遙遠。

心靈的距離可以被濃縮,也可以被還原,只要你願意張開眼去看,一切就不困難。

一如殿前紅花綠葉,方才奼紫,又是嫣紅;亦復鏡頭流動緩緩,如是穿梭時空三百餘年。

【2006/07/2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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