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12, 2006

摘錄》羅東小鎮 我的童年的淬取術

黃智溶  (20060912)

如果說攝影是紀錄當下,那麼,對我而言,文字的功能就是:招喚過去、想像未來。面對一個景物,遊客的鏡頭捕捉到的,大都是平面化

的現實,但是,相對於一個生活在其中的人,同一個景物,卻包含著對過去層疊的記憶,與未來無盡的冥想。那是屬於人文的風景。

1 就從天津路說起

隨著北宜高的正式通車,我感覺到越來越多的車潮與人潮,快速地淹沒我們這個昔日寧靜的羅東小鎮,尤其是從週五晚上到週日,我們好

像一隻貪睡、冬眠的小獸,突然被山洞外吵雜的雷聲驚醒,醒來一看,整個世界變的十分陌生,就連我每天固定前往──給柳老師傅作筋骨

推拿的天津路,有一天,竟然連腳踏車也過不去了,我只能扛著它,扁著身,像切葉蟻舉起巨大的樹葉,拐彎抹角,把自已塞進騎樓間仄狹

的縫隙。

可是,一個月前,同樣的天津路,每逢休假日,我還悠閒地騎著腳踏車,戴著一頂「打鳥仔帽」,拎著一瓶泡有三條蟲的墨西哥龍舌蘭

,到林場對面的「老兵」切一盤滷牛肉、牛肚,偶而到「武藏坊」外帶一份鮮美的生魚片,找畫家萬春仔夫婦,切檸檬、沾鹽粒,痛飲嗆、

辣、酸、鹹的「塔奇拉」,夜深人靜時,再悠閒地騎著腳踏車,回到竹林里的小窩。

正好,就是這一條平淡無奇的小巷弄、一間不起眼的小矮屋、一扇普通的小幽窗,沒有人知道,這裡曾經住過我同年時的青梅竹馬,這裡

曾經是堆積如山的木材場。這裡,我曾率領著一群親密的心腹,擄掠燒殺,奮勇地搶攻敵軍金字塔的堡壘,幻想這一群來自郊區竹林的小孩

,就是寇邊的金兵,驚嚇了繁華的汴梁。這麼多重的記憶圖像,同時曝光、顯影,以致焦點模糊不清。

2 運動公園

東臨北成川,西抵羅東溪,南接客人城,北與竹林里為界的羅東運動公園。現在,每天清晨,我都會背著一把太極劍,立在棒球場的側

門口,等待我的太極拳師傅──八十一歲的韓卓彝老先生,傳授我們傳統一百零八式太極拳,心血來潮時,他還會演練各家門派,種類繁多

的太極拳法與劍法。只是,常常,在演練這一趟費時二十多分鐘的長拳時,我的思緒早就隨著不斷重複十三次的雲手,飄到對岸的羅東溪,

回到小學四、五年級時,趁著母親睡午覺,偷偷背著釣桿,尾隨大哥,一同騎著一頭老水牛,渡河到對面的沙洲上釣溪哥、草蝦的童年時空



由於水深及胸,怕衣服沾濕,我們突發奇想,脫掉所有的衣褲,放在大鋁桶內,然後,等我們過河後,回首一望,看見我們的衣褲,隨著

滾滾溪水順流而下,白色的衣褲,像天空中,一朵朵不斷地向我們揮手說再見的白雲。接下來,不斷重複的第二次、第三次左右雲手,感覺

到我也是,在和溪流中的內衣褲揮手說再見,和親愛的羅東溪說再見,和一去不復返的童年說再見。

但是,我也看過羅東溪憤怒、兇殘的時候,那是每逢夏季颱風來襲時,溪水暴漲、決堤、沖毀橋樑,它還順流而下,夾帶了太平山上大量

流失的紅檜、肖楠等高級木材,順便也沖走了,想要在颱風天打撈木材,改善家境的村民,包括我的小學同學。

A、棒球場

有時,來的太早,我會步上階梯,坐在看臺上,望著這座紅土與綠草相輝映,素雅迷人的球場,它卻每天鐵門深鎖、空蕩蕩,偶爾,幾

隻環頸鳩站在如「孤棚」般高聳的燈柱,傳來咕咕的應和聲,空氣中,有一種有說不出來的寂寞與淒涼。我冥想著未來:竹林、北成、公正

、羅東、成功──我們羅東的五所小學,與鄰近鄉鎮的棒球隊,每逢休假日,就在這一塊美麗的草坪上,廝殺、吼叫,就像我們當年,那個

為棒球瘋狂的年代,整個操場充滿了兒童激情的歡笑聲。不應該只有,在每年僅僅三、五場職棒明星的表演後,終日閒置著。

B、圓型空間

正如希臘導演──西奧.安哲羅普洛斯,在接受日本詩人池澤夏樹的訪談中,對於圓型廣場在拜占庭文化中所代表的重要意義,所有圓

形空間,都給予人們,彷彿置身於古希臘、羅馬時空般,有一種儀式與祭典的神聖氣氛。因此,運動公園內,給我最有想像空間的地方,就

是圓型廣場與水上舞臺,我想像:這裡是一個文學與音樂與星光交會的場所。多年來,一直由我就讀竹林國小時的老師──邱阿塗先生,孤

獨地推動的蘭陽少年、青少年文學獎,有一天,將在一個星光燦爛的夜裡,隨著優美的音樂聲,在這充滿儀式與祭典的神聖氣氛下,朗誦得

獎者優美的詩篇,蘭陽人應該把這裡轉換成的文化風景,一個屬於文化的記憶,而不只是普通的觀光景點。

3 竹林國小

竹林里每一座建築物的興起,對我而言,就是每一段童年的崩塌。一畦菜圃的改建,無疑地,是一段追逐蝴蝶絢麗鱗翅回憶的抹滅;一條

溪流的加蓋,更是對鯽魚、鯰魚、肚肚奶、泥鰍、以及背著竹簍的補鱔人等記憶的泥封。

每次,回到我的竹林國小,我就興起無窮的失落感,改建後的校舍,外觀上固然美觀亮眼,但是,我只是想要尋找那一絲絲,童年曾經

在這裡縱情歡笑過的小小痕跡。終於,找到了幾株鬚髮飄飄的老樹,以及當年放暑假時,我最喜歡攀爬的舊校門,我暗自祈禱,每一所小學

改建時,都能保存一處小小的角落,讓漂泊數十年後的學子,倦遊歸來時,他滿腔的思緒,能有一個寄託遣懷的地標。不要把他們一生中最

美好的童年回憶,隨著挖土機,埋葬在深深的地層下。

我不禁聯想起海峽對岸,申辦奧運後的北京城,那些海外遊子們每日牽腸掛肚,童年嬉玩的小胡同,不也遭受同樣被摧毀的命運嗎?

4 竹林火車站

趁著凱米颱風過後,坐在林場儲木池邊,四周寧靜而悠閒,微風在水面上薰染、溫存過,甘甜而柔膩的荷香,陣陣吹拂而來,我享受著

這一刻難得夏日清涼的午後,緩緩地,步行到一座日據時代造型的小火車站,不知是新建或是重新修整過,木造的構築顯得明亮而有古意,

抬頭一看,門匾上寫著「竹林車站」,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太平山林場竹林車站」,這個曾經在地圖上、在我的記憶中,消失很久的站名,

如今又出現在我的眼前。剎時間,我感受到文字無窮的魔力,它在對我招喚,招喚我回到童年時,被母親牽著小手,坐小火車回大洲城,外

公家的情景。

晚餐時,我想要再試一試,語言與文字的魔力,故意提到「竹林火車頭」,我看到母親一腳跌入,我精心設計的時光機器中,興奮地談

論著那一段,帶著我們兩兄弟,坐小火車回娘家的往日時光,銀絲覆滿額、七十多歲的她,此時,在我的眼裡,彷彿當年那個,正興沖沖地

攜帶幼子,趕著回大洲娘家,才三十多歲的少婦。

5 雪山隧道

「那是一條真正長達一百公里的長隧道,工程浩大、曠日持久,崩塌湧水、潮濕高溫,工程師不停地參加殉難人員的葬禮,又為傳說中的

弊案纏身解釋闢謠……」

「我知道,那是一條真正長達一百公里的長隧道,因為過長而有見不到出口光亮的焦鬱」

可是,過程中我還是為它舉辦數不清的通車典禮,激勵了自己。

這是蘭陽詩人張繼琳,在為自己的詩集《那一段牧放的時光》所寫的序文中,最後結尾的一段。他將這一座工業科技文明,巧妙地隱喻

成詩人面對黑暗,孤獨創作,以及詩集完成後,回顧從前,那一段艱辛與欣慰、失望與希望,百感交集的歷程。

我總覺得,所有堅硬冰冷的建築,都會通過居民們,一次次參與其中的文化活動,通過一頁頁文字與圖像,感性的書寫與描繪,轉化成

柔軟親和的文化載體,就像天津路、運動公園、竹林國小、竹林火車站、以及爭議最多的雪山隧道,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