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12, 2006

摘錄》日曆

劉梓潔  (20061211)

小時候每到年底,家裡的印刷廠要印好多日曆。林宜家不像其他小女生喜歡紅色,只喜歡看印綠色的,星期六。這點她特別堅持,爸爸和阿叔們都不知道為什麼,但都會在星期六要開印的時候,把林宜家叫過來看,林宜家會蹲在印刷機前面,手撐下巴,滿足地看著一張接著一張星期六跑出來……

常常林宜家醒來的時候都以為自己睡在一疊半人高的紙上。


她用食指輕撫紙面,那紙的質地厚薄通過指尖的觸覺,卻是一陣潮濕溫熱。她醒來,知道自己只是又做了一樣的夢。把蘸在指上的男人的汗水在廉價的細格子短褲上抹了抹。那背她而睡的男人,有一條容易生汗的背脊。電扇伊呀不止,在兩人睡的位置張開了剛好的角度,緩慢地,來、回,來、回。林宜家隨著固定的頻率,無意識地環顧了幾次這頂樓加蓋鐵皮套房,把電扇後的固定桿拉起,轉了剛好對準男人的背。以為一切靜止,卻刮起床頭一落A4大小的列印文件,林宜家慌亂撿著飛滿地的紙,重新攏成一落,抓在手上不知用什麼壓住好,遲疑幾秒扯下自己頭上的黃色塑膠鯊魚夾,張開,夾住。這一切便真的靜止了。
這一個動作,就可能為她帶來一天的好心情,林宜家喜歡一切靜止的樣子。包括她上了一天的班,三更半夜回來時,那男人仍然與她離去時躺著一模一樣的姿勢,電扇的固定桿仍舊是拉起的,林宜家亦會欣喜地脫了衣服,貼了上去。他們就這麼過了一天,又一天。

男人叫王海德,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家住港口,在海邊長大。林宜家唸高職時,她唸的美工科和電子科辦聯誼認識的。兩個人因為都是班上最害羞,所以被配成對,有一天王海德突然打電話約她出去,看了電影,在街上一前一後地走,走了很久,走到天黑,等公車時王海德突然說話了,他說不是我不牽你的手,是我很會流手汗。林宜家沒有說話,抓過他的手,四隻手合著,直到公車來。從那個晚上之後,他們就感覺自己在一起了。

林宜家後來說,因為不知為何,王海德的手有一種好聞的油墨味,像她家小時候開的印刷廠的味道,偏偏他又叫「海德」,「海德堡」是最高級的印刷機的牌子,德國製的,也是她認識的第一個外國字。林宜家並不特別相信宿命與巧合,當她家的印刷廠倒閉,她唸美工科,然後畢業之後在電腦排版公司當排版小姐,下游就是印刷廠,跟一個與高級印刷機同名的男孩子談戀愛到同居,她也不認為這是命運的安排,或者說她不會去思考這之中的關係,就是欣然又自然地過日子。在她座位周圍,每一個坐在二十一吋全平面螢幕面前的排版小姐,大抵也都如此。

王海德一開始是賣手機的,就是那種站在3C賣場或百貨公司外面,逢人就問,要不要辦手機,某某某某機款只要一九九喔的那種銷售員,每推一支,可以抽成。但是這對王海德來說太難了,因為他根本不愛講話。所以,後來,他又到電腦維修組裝的小工作室去,每天埋首在一堆主機板記憶體當中,旋螺絲旋到手都起泡。

有一天林宜家下班回來,看到王海德坐在放電腦的和室桌前面,旁邊都是電腦零件的紙盒和寶麗龍盒,王海德說,我不去上班了,我自己在家接case。那時是夏天,王海德一開始還真的到處收貨取貨,有時候三、四台電腦主機放在機車前面的踏板上,金屬殼熱得不得了,燙到也要起泡。他一次兩台,搬上他們租的頂樓套房。後來,好幾天過去也收不到什麼訂單,王海德說現在學生放暑假,九月開學就會有很多人要組電腦。十月都過去了,那些買回來的零件都還原封不動,王海德自己組了組,把家裡電腦升級了,每天,就對著電腦打線上遊戲,把贏來的東西,上網賣掉。

有個晚上,王海德說,我今天賣武器賣了六千塊,錢匯進來了。林宜家回說,那這個月的房租你繳。這句話說出來她就後悔了。只是聽到王海德說六千,她就直接聯想到房租是六千,沒有計較的意思。她以為王海德會生氣,結果他只是過來摟住她裝撒嬌聲音說,別這樣嘛老婆。

他們沒有什麼共同的情侶朋友,就是那種可以一起約去吃飯唱歌的,沒有。所以林宜家也不知道王海德這句老婆從哪裡學來的,只是有時候她自己也會叫,老公。例如他們作過最像夫妻生活的事,就是在套房裡煮火鍋,煮湯圓,用電湯匙,這時林宜家會叫,老公,幫我加一點沙茶醬。這類活動的收場總是,電湯匙黏了蝦餃皮,林宜家蹲在浴室刷,後來幾次實在怎麼刷都不乾淨,就不再煮了。

他們覺得現在的生活已經不錯,至少已經從雅房搬到套房。有兩台中古摩托車,林宜家那台比較小,比較破一點,下雨天就要用踩的才能發動。林宜家每天早上騎破機車,過橋,跟排山倒海的摩托車騎進市區,找到騎樓的停車格,上樓,打卡,坐定。

林宜家的公司除了作平面印刷品外,最大宗是作光碟圓標,有個固定的尺寸檔案,一個大圓,包著一個鏤空的小圓。最常作的,是A片。廠商送來一批清晰無誤的圖,林宜家等排版小姐擷取幾張精彩好看的,拼在光碟上,在重點部位加馬賽克,或者在女的身上畫兩顆小不溜丟的愛心或櫻桃,總之如何設計,廠商不會太有意見。晚上,去壓片廠監工的印務同事回來了,會帶幾片試壓片,嬉笑分送,例如說,宜家這塊妳設計的,要不要拿幾片回家?林宜家等排版小姐會故作唉唷你們好低級的表情收下,一天一天在抽屜越積越多,找一天全部偷偷放進大包包。

林宜家不知道別的同事怎麼用,不過她和王海德是看過之後,物盡其用,燒錄出好幾十片,星期天下午拿到光華商場賣,林宜家在樓梯間顧旅行袋,王海德到處走,見單身男性就把頭一低,小小聲問,無碼的,要不要?然後把露出欣喜表情的男的帶到樓梯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片一百。

林宜家不知道是害怕這種地下交易被發現,還是想要享受鈔票蓬蓬的感覺,她一收到錢就快速往旅行袋一塞,所以一天下來,旅行袋會產生裝滿錢的效果。這個袋子,是林宜家要搬出家裡時的唯一行李,那時候他們家的印刷廠已經倒了,她爸每天在賭博。

那天,她到鄰居家當作賭場的鴿子樓,想要跟她爸說再見,可是麻將聲嘩啦嘩啦,她爸坐在麻將桌上,桌子外圍擠了一圈一圈的人,人聲嘈雜,林宜家叫,爸。爸爸沒有聽見,就像她小時候被放在半人高的全開紙上睡午覺,醒來時會叫爸,但是印刷機在跑時,根本聽不見,林宜家越過一落一落紙,可以看見爸爸,在日光燈下校正墨色,林宜家用手指沾沾紙上的白色粉末,塗在自己臉上,大概以為這樣可以吸引爸爸,可是沒有。她左顧右盼,看到這座臨時的床,側邊寫著幾個字,雪銅,150磅。

她爸聽不見,所以她走出這個有尿騷味、地上都是菸蒂和檳榔汁的鴿子樓,這時候她的胸部從背後被摸了一把,她嚇到了,但是沒有叫也沒有轉頭,帶著羞辱的感覺走出去,王海德就在外面等她,拿著那個旅行袋。

他們坐上公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林宜家看起來,是把頭靠在王海德的肩膀上了,卻只是碰著,好像怕把對方壓痛一樣,仍然用自己脖子的力量撐著頭。王海德用手掌把林宜家的頭紮紮實實地壓在自己肩膀上,這一壓,林宜家的眼淚就掉出來了。

林宜家小時候就不常看見她媽媽,所以她每天在印刷廠裡,吃飯,睡午覺。她的午睡床,有時是雪銅,有時是道林或模造,睡一睡,突然輪到她睡的那落紙要印了,她爸或其他印刷廠的阿叔把她抱到另一落去睡。這些阿叔的午覺也是這樣的,撿幾張比較乾淨的放損的紙,在地上鋪一鋪,就睡,他們經常會選在兩落紙中間,較隱蔽安靜。國中時,林宜家因為其實不聰明,背一個單字要背好久,被罰坐在紙上,背單字,她爸計算她背單字的時間是,這一疊印完就要來考妳。紙被一令一令拖走,林宜家越坐越低,也越來越緊張。

林宜家一直到被王海德叫白癡,才不覺得不聰明不是那麼一件可恥的事。王海德會說,耍白癡,這三個字跟老婆有一樣的效果。例如後來,盜版A光的生意就越來越不好作了,王海德在光華商場出去繞一圈,有時連一個客人都拉不到,他們還試著賣日劇、賣大補帖,也都賣不動。林宜家這時候就說,該不會是每個人都在排版廠上班吧?王海德說,網路抓的啦,耍白癡。

林宜家彷彿可以為這個可愛的稱呼奉獻上一輩子。

排版小姐們上班生活沒什麼起伏,唯一的樂趣是,每天傍晚,跑業務的男同事會打電話進來,我現在在某某夜市,你們要不要買什麼當晚餐?一群小女生才會稍微吱吱喳喳討論起來。有次業務打電話進來說,他從基隆客戶那裡談完案子回來,要吃什麼?林宜家點了紅燒鰻,大家登記完之後,林宜家又偷偷打給業務,說,買兩碗。想當然爾,她一碗是要帶回去給王海德的,林宜家和同事們,每個人坐在二十一吋的大螢幕前吃飯,她怕鰻塊軟掉,就在這龐然大物的遮掩下,幫王海德那碗的鰻,用筷子夾起來,放在另一個塑膠袋裡,夾完了,想了一下,又從自己的寶麗龍碗裡,夾起兩塊放進去。做完這些細瑣的動作,她才開始吃自己的晚餐。

林宜家其實還偷偷想過,背叛、出軌、偷吃這些事,只是她做不了。有次一家小出版社的總編輯,送了他們公司的名片來印,林宜家設計的,這個穿白襯衫卡其褲的總編輯親切有禮,第二次來取件,買了一杯仙草奶凍給林宜家。她完稿之後,偷偷留一張這個人的名片清樣,夾在皮包裡,上面有手機號碼,不過她從來沒打過。她想如果一天同事或王海德發現了,她就會裝作輕鬆說,是樣本啦。

林宜家她們有時候會被載到印刷廠作臨時女工。例如,公司接來排版的書,裝訂完了,發現書背上都是膠,又趕著出貨,調不到臨時工,趕緊出一台廂型車,把這些年輕女孩子送過去救火。大家拿小板凳在印刷廠較空曠的角落坐下來,一落一落的書立在四周,工頭發了乾淨的濕抹布,一本一本擦,一共幾千本。

還有一種零工是,印好的書裡,要插入回函卡或廣告折頁,每插一張,五毛錢。這個林宜家小時候就做過,現在,又坐在印刷機運轉聲大得聽不見對方說話的地方坐下來,做一樣重複的動作,她也沒有什麼巧合的驚喜或親切得痛哭流涕的感覺。

對於這樣平庸的女孩子,林宜家只有一件事與眾不同,但是她長大後,也就很少跟別人提起了。

小時候每到年底,家裡的印刷廠要印好多日曆。林宜家不像其他小女生喜歡紅色,只喜歡看印綠色的,星期六。這點她特別堅持,爸爸和阿叔們都不知道為什麼,但都會在星期六要開印的時候,把林宜家叫過來看,林宜家會蹲在印刷機前面,手撐下巴,滿足地看著一張接著一張星期六跑出來,她把試印放損的那幾十張星期六,仔仔細細裁好,抱到裝訂的阿叔那邊去,所以她有好幾本,每一天都是星期六的日曆,大約橫跨民國七十幾年到八十年。

那時候,大概她太認真做這些事了,所以她並沒有注意到,她經常失蹤的媽媽,在那幾年突然不見了。

民國七十五年,一九八六年,林宜家上小學。有一天,她爸回來,突然把她扛上肩頭,在印刷廠裡面轉來轉去,一面吆喝,把我們宜家最愛的那色星期六拿出來啦!那是她看過爸爸最意氣風發的時候。她也一樣蹲在印刷機前面,手撐下巴,看見,好多好多個綠色的圖案,滾過印刷機,啪啪啪啪堆在眼前。剛唸小一的林宜家看著那圖案,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大叫起來:哇,是台灣。

她爸又把她扛上肩頭,手舞足蹈起來。(上)

那幾年爸爸都很快樂,常常有東西可以印,所以日曆也不接了。廠裡的阿叔,會逗林宜家說,今天妳爸又去拼租回來了,趕快去分紅。拼租的意思就是,去包了很多候選人的傳單回來。讀小學的林宜家,跟同學走回家,看著路上插著的候選人照片,都可以認得出來,這個是我家印的,那個是我家印的。有一天走著走著,林宜家看到一個女性候選人瀏海吹著高角度的大頭,也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大叫起來:哇!往前走了好幾步,才小小聲地跟同學說,是我媽媽。

不過她很快就把這件事忘了。


林宜家現在很少跟王海德說她小時候,大概覺得前面的日子一天一天過下去比較重要吧,不過他們也從來沒有說過未來。
盜版光碟生意做不下去之後,還好有些需求是恆久不變的。例如打字,王海德接了外包打字的工作,一千字八十到一百元,他一小時可以打三千字,比麥當勞好賺很多,他們這樣欣慰地下結論。王海德一開始沒日沒夜地打,家裡開始堆起一疊一疊A4列印紙,很有一點創業規模的樣子。有一次他們因為冷氣壞掉吵架,王海德把一疊A4紙抓起來,撒個滿天滿地,林宜家把紙一張一張撿起來收攏好,跟王海德說,你是靠這個吃飯的,不可以對它不尊敬。那凜然的專注,王海德之前從沒見過。

林宜家後來幫王海德接回更多的打字case,王海德打不了,她就接力繼續打,一整夜鍵盤聲此起彼落,電風扇擺葉的起點是躺在彈簧床墊上的王海德,中間轉過林宜家,終點是悶悶運轉的電腦主機,這是王海德說的,電腦不能太熱。王海德要打電腦遊戲時還會把機殼拆下來,增加散熱效果,林宜家躺在彈簧床墊上轉頭就會看見一堆裸露在外的電路板和管線,纏著一堆灰。

林宜家忘了自己今天是為什麼走出來的。她前一天接了貼標籤的工作,拿回一千個信封,一千張列印出來的地址標籤,貼一張一塊錢,叫王海德貼,結果她下班回來,發現信封和標籤都還躺在原來的地方,王海德打了一天的連線遊戲。

林宜家扁著嘴,沒有說一句話,坐下來,開始貼。王海德背對她,繼續打遊戲,也沒有說話。林宜家貼完一千張,半夜兩點,站起來,走下樓,王海德開口了,問她:妳要去哪裡?

林宜家沒有回答。她騎上機車,過橋,騎到敦化南路上的大書店。她想到,自己天天在排版,卻沒進過幾次書店。她摸著新書平台上的書,熟悉得不得了,這本封面是銅西卡250磅上霧P加局部光,那本是銅西卡200磅上亮P軟精裝。幾乎摸到每一本新書後,她走出書店,走上中間的人行道,往南走。

林宜家今天排了一張競選海報,上面只放了一張行道樹濃蔭夾道的照片,大級數的文宣文字寫著,某某某用一千五百棵台灣欒樹,感謝您一千五百個日子的支持。照片下方的圖說,小小的字標明,拍攝地點,敦化信義路口。

林宜家排過那麼多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張海報特別有感覺。大概她看到一千五百個日子,就偷偷在紙上算了一下,四年,她從提著旅行袋離開家,一起和王海德租房子,到現在,也正好是四年,一千五百個日子。所以她突然升起一股浪漫的念頭,要帶王海德,去看那一千五百棵樹。

走進樹影幢幢之中,林宜家蹲了下來,感到頭痛欲裂,她感覺有一架巨大的印刷機在她腦裡面隆隆隆地跑,她看見,小時候在印日曆的情景,一大落一大落的紙,一張一張被印刷機吸進去,經過油墨滾筒,啪啪啪啪跑出來,每一張紙,都是一模一樣的。印著一模一樣日期的紙,在她面前疊成一大落,而她睡在上面。

林宜家低頭,打開皮包,她想把那張總編輯的名片找出來。翻著翻著,林宜家哭了起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