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的謊言 黃寶蓮

這顆綠松石原來掛在一個日喀則藏族婦女的頸項上，她在集市裏賣紀念品，但並不賣她身上的首飾，偶然看上那顆直徑有兩公分、厚約八厘米的綠松石，形狀圓滿，質地溫潤，色澤濃綠，非常不同於一般的寶藍，表面因鐵質滲透形成的黑紋圖案，如狂風暴雨之雷電交加，又如地平線上仰天悲歌的枯枝乾樹，也像麒麟飛天狂龍飆舞，總之給人盤古開天的壯烈之感，小小圓石一粒，氣象萬千，儼如蘊涵天地乾坤無限玄機。
與那綠松石一見鍾情，看了又看，只怨主人家不肯賣，西藏人的信仰：婦女帶著綠松石給丈夫添褔氣增壽，女人的髮髻沒有佩戴綠松石會被人認為是對丈夫的不敬；而在古老傳說裏，綠松石與人的靈魂相互依存，不可以將綠松石丟進河裏，那將使靈魂脫離軀體而導致死亡，許多西藏人的頸項上因此都帶著綠松石，同時也是吉祥與權力的象徵；出外旅行的時候，西藏人相信，戴一隻鑲著綠松石戒子可以保佑旅途平安，夢見綠松石意味著嶄新而吉利的起始；如果戴在身上的綠松石變成綠色，是肝臟有病的征兆，或者說是綠松石吸納了體內的黃疸病毒而變色。
那一顆綠松石獨特的墨綠色澤，說不定一直庇護著主人的健康，日夜吸著她體內的病毒？這一想，有點猶豫是否該要人家的護身符？但，實在愛戀那石頭，想要而不可得，終日若有所失，有如萍水相逢，一見鐘情便想橫刀奪愛；於是天天去糾纏石頭的主人；一直到最後一天要離開日喀則了，女人大概被自己的痴情所動，終於從頸項上拿下來繫著紅線的綠松石，以一種托付終生的神情交付了石頭；一百元人民幣現在不值什麼，在一九八八年的當時，藏人平均年收入二百元人民幣，半年的收入不多但也不少。只是，這石頭於彼此都有各自的身價，無可比擬。 這石頭繫在紅棉線上，棉線長期吸著主人身上的汗水油漬，帶著濃烈嗆鼻的腥騷味（藏人常年喝酥油茶，一年才下雅魯藏布江洗一次澡），那氣味許多年之後才逐漸消逝，綠松石一直放在案邊上，沒事就拿來把玩，偶爾也瞎看出些新氣象。
這之間一晃十九年，今春四月，家裏來了位閱歷豐富眼光獨到的藝術家，看了那石頭之後以極其堅定的口吻說：他旅行過許多地方，見識過的綠松石不少，那一塊石頭色澤不自然，是人工染的，九十年之後的中國已經買不到真正的古物。
這一說，直如十九年愛戀著的情人，忽然被揭露是個造假身份一般，有點意外但又不肯盡信，就安慰自己：不過就是一塊石頭罷了，自己喜歡就好，又不是鑽石黃金或者真實的情愛，純粹是把玩的器物，是真是假並無損它的美麗以及自己對它的鍾愛，愛一個人愛一件物品，就該無條件的純純蠢蠢的去愛！
話是這樣說，好奇心還是驅使著自己在客人走後，照著指示：把石頭放在太陽下曬，不夠，再把它放熱水裏煮，人工染色的石頭，根據行家的說法一曬就褪色，煮過會變色，真假立見分曉。
（真相經常是醜陋不堪或殘酷，有時完全沒必要揭發，一個人可以帶著一個善意的秘密或謊言，與時間一起化作永恆，與死亡一起埋進地底，世界也許將因此而少一些紛爭以及沒必要的傷害與痛楚。）
好了，這無辜的石頭，煮也煮過，曬也曬過，卻依舊碧綠青翠，沒有半點褪色，一絲光澤不損，不由得對石頭所生的疑心與所受的折騰感到愧咎心虛；所幸，也只是一塊無知無感無愛無恨的石頭；要不，還有什麼愛情經得起如此這般的試練與折騰？
人的感情，甚至只是對一塊石頭的小小認知都需要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