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崛起

我的崛起

050　竅妙

056　武林至尊

062　幼稚的問題創造了奇蹟

066　我創造了自己的配額

070　別人為我創造的奇蹟

076　踏在紅地毯上

事 實 與 偏 見 （ 壹 週 刊 第 724 期 22.1.2004）
竅 妙


「 就 是 這 些 了 ！ 就 是 這 些 了 ！ 」 Tom 介 紹 我 的 樣 辦 時 ， 東 部 分 店 約 五 十 多 名 女 裝 部 店 長 都 頓 然 起 哄 ， 叫 了 出 來 。
Tom 靦 覥 地 笑 了 。 他 定 了 一 定 神 ， 拉 拉 我 的 衫 袖 ， 示 意 我 跟 他 走 出 會 議 室 。 到 了 走 廊 ， 他 高 興 地 說 ： 「 唏 ， 實 在 太 棒 了 ， 你 玩 的 是 什 麼 魔 術 ？ 每 次 向 你 要 樣 辦 ， 不 消 幾 天 你 便 有 貨 交 了 ， 而 你 的 辦 又 都 叫 他 們 稱 心 。 要 是 我 知 道 你 的 秘 訣 是 什 麼 ， 我 便 可 以 向 他 們 交 待 ， 你 是 怎 樣 摸 準 他 們 的 心 意 。 」


我 說 ： 「 我 沒 有 什 麼 秘 訣 ， 我 只 是 事 前 多 做 調 查 和 研 究 罷 了 。 」 聽 到 我 這 麼 說 ， 他 頗 為 失 望 ， 看 來 更 有 點 不 高 興 。 我 固 然 是 不 想 他 知 道 我 的 竅 妙 ， 我 更 不 想 別 的 廠 商 知 道 。
雖 則 Tom Higgins 是 JC Penney 少 女 部 （ Junior Miss ） 的 毛 衫 總 買 手 ， 我 比 其 他 廠 商 對 他 更 有 用 ， 故 此 我 不 用 像 別 的 人 那 樣 刻 意 遷 就 他 。 每 一 季 ， 我 都 會 給 他 分 析 各 種 款 式 的 走 勢 ， 別 的 廠 商 便 沒 有 這 個 本 領 了 ； 再 者 ， 我 的 貨 比 別 的 廠 商 好 賣 。 兩 者 都 給 他 莫 大 的 好 處 。
他 想 知 道 我 的 竅 妙 ， 當 然 不 是 為 了 要 向 店 長 們 交 待 ； 他 是 想 其 他 廠 商 也 給 他 提 供 同 樣 的 服 務 ， 那 麼 他 便 不 用 靠 我 了 。 他 的 用 心 我 又 怎 不 清 楚 ？
他 也 真 的 聰 明 ， 滿 以 為 給 我 幾 頂 高 帽 ， 說 店 長 們 讚 許 我 ， 當 我 最 high 、 最 自 鳴 得 意 — — 也 是 最 脆 弱 、 最 想 表 現 自 己 的 一 剎 那 — — 便 冷 不 防 攻 破 我 的 防 衞 ， 取 得 我 的 秘 訣 。 我 不 是 沒 有 自 我 陶 醉 的 弱 點 ， 只 是 我 有 個 難 言 之 隱 — — 我 怎 麼 跟 他 說 那 些 樣 辦 不 是 我 們 做 的 ？


七 十 年 代 末 、 八 十 年 代 初 ， 像 JC Penney 、 Sears Roebuk 、 Montgomery Ward 等 走 大 眾 化 路 線 的 美 國 百 貨 公 司 的 買 手 都 有 個 想 法 ， 以 為 像 Bloomingdale 、 Macy’s 和 May 等 高 檔 次 公 司 流 行 的 東 西 ， 過 了 一 年 便 也 會 在 他 們 的 公 司 流 行 起 來 。 譬 如 高 檔 公 司 今 個 冬 季 流 行 的 款 式 ， 下 個 冬 季 便 會 在 大 眾 化 的 公 司 流 行 了 。
這 些 公 司 的 買 手 和 廠 商 都 對 這 個 假 設 深 信 不 疑 ， 可 是 卻 沒 有 人 深 入 調 查 ， 加 以 求 證 。 我 便 問 過 不 少 買 手 和 廠 商 ， 如 果 這 個 假 設 站 得 住 腳 ， 那 麼 有 什 麼 辦 法 可 以 令 這 個 假 設 來 得 更 為 真 確 ？ 「 什 麼 款 式 、 什 麼 價 錢 的 貨 色 會 更 為 流 行 ？ 」 他 們 都 不 能 給 我 一 個 合 理 的 答 案 。
我 可 不 相 信 這 個 假 設 。 這 個 假 設 要 是 成 立 的 話 ， 只 消 跟 隨 高 檔 百 貨 公 司 的 潮 流 盲 目 落 單 不 便 成 了 ， 那 麼 誰 也 可 以 當 買 手 了 。
這 個 假 設 是 不 可 能 成 立 的 。 那 極 其 量 只 是 一 些 令 人 特 別 注 目 、 成 為 話 題 的 個 別 案 例 ， 再 以 訛 傳 訛 ， 深 入 民 心 ， 因 而 成 為 了 「 傳 統 智 慧 」 ； 人 們 進 而 穿 鑿 附 會 ， 刻 意 找 些 例 子 來 加 以 印 證 。 我 決 定 把 事 情 弄 個 水 落 石 出 。


那 個 時 候 ， 每 次 到 紐 約 我 都 逗 留 上 兩 、 三 個 星 期 。 我 其 實 只 要 見 三 、 四 個 客 人 ， 但 他 們 都 很 忙 ， 而 往 往 又 不 是 見 一 次 面 便 有 結 果 的 ； 為 了 遷 就 他 們 的 時 間 ， 在 見 不 同 的 客 人 中 間 便 有 不 少 空 檔 ， 我 便 利 用 這 些 時 間 到 Bloomingdale 、 Macy’s 等 高 檔 公 司 的 毛 衫 部 跑 。
在 那 裡 ， 我 除 了 可 以 觀 察 顧 客 買 衫 時 的 態 度 ， 各 種 款 式 的 銷 售 情 況 ， 更 重 要 的 是 ， 我 可 以 藉 此 認 識 女 售 貨 員 。 我 可 以 從 她 們 的 口 中 掌 握 銷 情 ： 哪 個 款 式 賣 得 最 好 ？ 哪 個 款 式 賣 得 最 快 ？ 顧 客 對 這 些 款 式 有 什 麼 反 應 ？ 憑 經 驗 和 直 覺 ， 她 們 自 己 又 怎 麼 看 個 別 的 款 式 ？
那 時 ， 我 時 常 去 四 十 六 街 （ 在 Avenue Of the Americas 和 Park Avenue 之 間 ） 的 一 家 中 國 飯 店 吃 飯 。 有 一 天 ， 經 理 特 意 問 我 是 否 做 珠 寶 生 意 的 。 我 告 訴 他 ， 我 是 做 毛 衫 的 ， 他 不 敢 相 信 。 那 時 我 真 的 穿 著 得 有 點 像 個 珠 寶 商 人 — — Valentino 西 裝 ， Gucci 領 帶 ， 半 島 酒 店 Ascot Chang 度 身 訂 做 的 瑞 士 mercerized cotton 幼 紡 恤 衫 ， 名 貴 袖 口 鏈 釦 和 Bally 皮 鞋 ， 官 仔 骨 骨 。
我 其 實 不 喜 歡 這 樣 打 扮 。 可 是 ， 我 是 從 香 港 來 的 中 國 人 ， 為 了 跟 女 售 貨 員 交 朋 友 ， 我 便 唯 有 這 樣 遮 蓋 我 那 老 粗 猥 瑣 的 模 樣 了 。
趁 着 她 們 輪 流 休 假 ， 我 幾 乎 每 晚 都 帶 不 同 的 女 售 貨 員 到 像 Club 21 和 Russian Room 等 她 們 平 常 沒 有 機 會 去 的 名 貴 餐 館 ， 令 她 們 受 寵 若 驚 ， 開 心 到 和 盤 托 出 我 要 的 資 料 和 數 據 。


一 旦 建 立 了 這 樣 的 關 係 ， 她 們 甚 至 會 替 我 問 顧 客 一 些 我 特 別 想 知 道 的 資 料 。 譬 如 是 否 買 毛 衫 來 襯 其 他 衣 服 ？ 是 否 被 新 鮮 的 款 式 吸 引 而 動 了 買 衫 的 念 頭 ？ 前 者 對 我 毫 無 幫 助 ， 後 者 則 是 個 重 要 資 料 。
此 外 ， 她 們 又 會 替 我 調 查 不 同 款 式 的 補 貨 情 況 — — 補 貨 有 困 難 ， 那 麼 這 個 款 式 在 別 的 分 店 也 肯 定 賣 得 好 了 。 補 貨 超 過 一 次 的 款 式 ， 值 得 留 意 ； 賣 得 好 但 沒 有 補 過 貨 ， 這 樣 的 資 料 作 不 得 準 。
經 過 這 樣 的 長 期 調 查 ， 我 掌 握 了 賣 衫 的 竅 妙 ： 只 有 小 部 分 高 檔 公 司 的 款 式 會 在 大 眾 化 的 公 司 流 行 起 來 的 。 我 得 到 的 結 論 是 ： （ 一 ） 高 檔 公 司 的 中 價 貨 會 在 大 眾 化 的 公 司 流 行 ， 高 價 或 大 路 的 下 價 貨 卻 不 會 ； 到 大 眾 化 公 司 大 手 落 單 時 ， 中 價 貨 便 會 變 成 他 們 的 中 下 價 貨 了 ； （ 二 ） 季 初 顧 客 需 求 急 切 ， 他 們 對 款 式 的 反 應 不 可 靠 ； 故 此 他 們 對 開 季 後 感 到 新 鮮 的 貨 品 才 重 要 ； （ 三 ） 高 檔 公 司 新 鮮 好 賣 的 款 式 可 以 在 季 中 在 大 眾 化 的 公 司 推 出 ， 不 用 等 到 下 一 個 年 度 。


有 了 這 些 領 悟 ， 我 對 毛 衫 市 道 便 有 了 條 件 反 射 般 的 本 領 ， 碰 上 對 路 的 款 式 ， 我 馬 上 會 有 爆 發 性 的 開 竅 感 覺 。 我 腦 袋 裡 隨 時 都 載 着 幾 個 合 時 的 款 式 ， 每 當 買 手 要 我 提 供 新 款 式 樣 辦 時 ， 我 只 消 跑 到 Bloomingdale 或 Macy’s 去 搜 集 幾 款 我 有 信 心 的 毛 衫 給 他 們 。
每 一 個 款 式 我 都 會 買 下 所 有 顏 色 ， 把 最 好 看 的 顏 色 作 為 樣 辦 ， 剪 下 其 他 顏 色 的 毛 衫 作 為 色 辦 （ colour swatch ） 。 當 然 ， 我 會 剪 掉 牌 子 ， 貼 上 我 們 的 樣 辦 sticker ， 寫 上 編 號 、 重 量 和 價 格 ， 當 作 自 己 的 樣 辦 拿 給 客 人 接 生 意 。 這 個 做 法 成 本 低 而 又 快 捷 、 簡 單 ， 而 這 就 是 我 的 竅 妙 了 。
我 還 有 一 樣 大 多 數 salesman 沒 有 的 本 領 — — 拿 起 任 何 毛 衫 我 都 可 以 當 場 報 價 。 我 自 小 在 毛 衫 廠 當 工 人 ， 對 每 一 個 工 序 、 原 料 和 成 本 都 瞭 若 指 掌 。 任 何 竅 妙 往 往 都 包 涵 一 些 特 殊 技 巧 ， 否 則 竅 妙 便 不 是 竅 妙 了 ， 是 不 是 ？

事 實 與 偏 見 （ 壹 週 刊 第 726 期 5.2.2004）
武 林 至 尊


張 鑑 泉 是 我 的 好 朋 友 。 出 道 之 初 ， 他 提 攜 過 我 ； 我 的 生 意 出 了 問 題 ， 他 給 我 施 以 援 手 ， 也 因 而 成 為 了 我 的 拍 檔 。 有 一 天 ， 他 告 訴 我 ， 良 叔 有 困 難 ， 想 跟 我 商 量 對 策 ， 但 我 一 定 要 守 密 （ 他 知 我 是 個 口 疏 的 人 ） 。
聽 過 他 說 良 叔 生 意 的 財 政 、 業 務 的 狀 況 後 ， 我 知 道 情 況 嚴 峻 。 這 一 兩 年 來 我 也 聽 過 良 叔 陷 入 困 境 的 傳 聞 ， 甚 至 聽 說 他 要 賣 盤 了 ， 我 可 想 不 到 這 塊 金 漆 招 牌 背 後 竟 然 是 這 麼 的 一 個 爛 攤 子 。 掌 握 了 初 步 情 況 ， 我 跟 鑑 哥 說 要 向 良 叔 的 手 下 旁 敲 側 擊 ， 作 進 一 步 的 了 解 ， 然 後 大 家 再 坐 下 來 想 個 辦 法 。


幾 天 後 ， 我 跟 良 叔 的 生 產 和 營 業 部 員 工 談 過 ， 他 的 處 境 更 為 清 晰 了 。 我 要 跟 鑑 哥 說 我 的 看 法 ， 他 說 倒 不 如 約 良 叔 到 尖 沙 咀 凱 悅 酒 店 的 Hugo’s 午 膳 ， 面 對 面 談 談 。
良 叔 比 我 們 先 到 Hugo’s 。 一 看 到 我 們 ， 他 馬 上 站 起 來 ， 鑑 哥 匆 忙 趨 前 跟 他 握 手 ， 並 介 紹 我 給 他 認 識 （ 其 實 我 見 過 他 兩 次 ， 不 過 他 似 乎 都 忘 了 ） 。 他 瞄 了 我 一 眼 ， 輕 輕 一 觸 我 伸 出 的 手 ， 示 意 我 在 他 左 邊 坐 下 來 。
我 還 未 坐 定 ， 他 就 問 我 ： 「 Jimmy ， 你 今 年 幾 多 歲 ？ 」 「 年 尾 便 三 十 二 歲 了 。 」 「 啊 ， 我 的 兒 子 比 你 大 兩 歲 ； 你 真 年 青 有 為 啊 。 你 要 喝 些 什 麼 ？ 」 這 時 他 才 第 一 次 正 眼 望 了 我 一 眼 。
燒 牛 肉 是 Hugo’s 的 招 牌 菜 ， 故 此 我 叫 了 燒 牛 肉 。 良 叔 將 餐 牌 遞 回 給 伙 記 時 對 他 說 ： 「 給 他 end cut ， 他 會 喜 歡 的 。 」 跟 着 他 便 轉 過 頭 去 跟 鑑 哥 談 他 們 圍 內 的 人 和 事 。 他 們 有 說 有 笑 ， 儘 管 我 不 認 識 那 些 人 ， 倒 也 聽 得 津 津 有 味 ， 半 點 兒 也 不 覺 得 不 舒 服 。


我 明 白 ， 他 在 行 內 地 位 尊 崇 ； 紆 尊 降 貴 ， 找 我 這 個 乳 臭 未 乾 的 小 子 給 意 見 ， 豈 會 好 受 ？ 他 的 態 度 有 點 傲 慢 ， 正 常 不 過 。 況 且 我 這 個 老 粗 早 就 習 慣 了 給 尊 貴 人 士 冷 落 ， 沒 有 什 麼 大 不 了 。
吃 過 主 菜 ， 叫 了 甜 品 ， 終 於 打 開 話 題 。 他 先 問 鑑 哥 的 意 見 ， 鑑 哥 說 不 如 讓 我 說 吧 。 他 說 ： 「 好 」 。 可 是 我 正 要 開 口 ， 他 忽 然 叫 伙 記 推 雪 茄 車 過 來 。 到 他 選 好 雪 茄 、 點 着 了 ， 才 示 意 叫 我 開 聲 。
我 向 他 分 析 了 當 時 香 港 貨 和 大 陸 加 工 、 香 港 轉 運 的 貨 在 美 國 的 情 況 （ 美 國 是 良 叔 的 主 要 市 場 ） ， 也 給 他 解 釋 了 大 陸 開 放 來 料 加 工 對 針 織 業 的 影 響 。
最 後 ， 我 跟 良 叔 說 ： 你 的 設 備 大 多 給 大 陸 的 生 產 線 取 代 了 ； 除 非 將 主 要 的 生 產 部 門 搬 上 大 陸 ， 縮 細 規 模 ， 只 留 下 幼 針 （ intarsia 圖 案 ） 的 針 織 部 門 在 香 港 ， 否 則 你 是 無 法 撐 下 去 的 。 就 算 應 否 保 留 香 港 的 部 門 也 值 得 商 榷 ； 故 此 最 理 想 的 辦 法 是 關 掉 香 港 的 生 產 線 ， 把 工 廠 大 廈 和 其 他 物 業 出 租 （ 他 擁 有 不 少 工 廠 物 業 ） 。

聽 了 我 這 麼 說 ， 他 滿 面 通 紅 ， 氣 沖 沖 地 對 我 說 ： 「 你 這 是 什 麼 意 思 ？ 難 道 我 一 生 的 事 業 就 不 值 一 文 錢 嗎 ？ 你 知 道 有 多 少 人 願 意 出 多 少 錢 買 我 『 潢 基 』 這 塊 招 牌 ？ 你 到 底 知 不 知 自 己 在 說 什 麼 ？ 」 跟 着 他 向 侍 應 招 手 埋 單 。
我 坐 在 那 裡 ， 既 無 奈 又 尷 尬 ， 傻 兮 兮 的 望 住 他 。 幸 好 鑑 哥 為 人 老 練 ， 堆 起 笑 容 打 圓 場 。 最 後 我 們 還 是 吃 完 甜 品 才 離 去 。 分 手 時 他 用 右 手 握 住 我 的 左 手 ， 拍 拍 我 的 手 臂 說 ： 「 老 人 家 脾 氣 差 ， 請 你 不 要 介 意 ， 以 後 再 約 過 食 飯 。 」
以 後 我 便 再 沒 見 過 他 了 。 幾 年 後 ， 他 的 生 意 和 物 業 都 給 銀 行 接 收 了 。 不 久 ， 便 聽 說 他 和 太 太 搬 到 美 國 跟 兒 子 住 了 。


良 叔 是 針 織 界 的 「 武 林 至 尊 」 。 那 個 時 候 ， 他 是 第 一 個 有 美 國 Ivy League 碩 士 學 位 ， 而 又 願 意 投 身 針 織 業 的 富 家 子 弟 。 他 又 是 第 一 個 懂 得 提 高 質 量 走 高 價 貨 的 廠 商 ； 第 一 個 肯 投 資 自 動 化 機 械 提 升 品 質 、 效 率 和 貨 品 （ 難 度 ） 以 拋 離 對 手 的 廠 商 ； 也 是 第 一 個 做 高 價 double-knit 的 香 港 廠 商 （ 那 時 候 最 好 賺 的 ） ； 在 六 十 年 代 初 ， 聽 說 他 更 是 第 一 個 年 賺 過 千 萬 港 元 的 針 織 廠 商 。
這 些 成 就 將 他 推 上 崇 高 的 地 位 ， 而 他 亦 因 而 放 不 下 身 段 ， 以 致 不 能 俯 首 拾 起 虛 懷 和 理 智 面 對 泥 足 深 陷 的 困 境 。 最 後 是 他 的 崇 高 地 位 害 了 他 。
我 不 相 信 可 以 從 別 人 的 身 上 汲 取 到 什 麼 教 訓 ， 因 為 只 有 自 己 的 親 身 體 驗 才 真 的 到 肉 。 可 是 良 叔 的 遭 遇 卻 深 植 心 坎 ， 令 我 時 刻 拿 來 警 惕 自 己 ： 永 遠 不 要 把 自 己 放 在 成 功 者 的 高 台 上 ； 永 遠 要 提 醒 自 己 是 在 攀 坡 ； 終 點 在 前 ， 永 遠 不 能 停 下 來 ， 否 則 便 會 馬 上 滑 落 谷 底 。


你 聽 過 Chaos Theory 的 吧 ？ 在 巴 西 熱 帶 森 林 裡 ， 有 一 隻 蝴 蝶 拍 拍 翅 膀 ， 改 變 了 大 氣 層 的 氣 象 模 式 ， 引 致 美 國 佛 羅 里 達 州 連 場 暴 風 雨 。 世 事 真 的 那 麼 匪 夷 所 思 嗎 ？
這 幾 天 來 我 一 直 在 想 和 良 叔 有 關 的 往 事 。 哪 知 早 兩 天 在 溫 哥 華 機 場 玩 具 店 的 門 口 等 老 婆 和 兒 女 時 ， 看 見 一 位 八 十 多 歲 的 老 翁 慢 慢 地 迎 面 走 來 。 我 忽 然 認 得 ， 那 不 就 是 二 十 多 年 沒 見 面 的 良 叔 嗎 ？ 世 界 真 細 小 ， 為 什 麼 會 在 這 時 候 見 到 他 ？
我 趨 前 和 他 打 招 呼 ， 他 有 點 迷 惘 地 抬 起 頭 來 。 我 說 ： 「 良 叔 ， 好 耐 無 見 ！ 」 他 定 了 定 神 指 着 我 問 ： 「 你 ， 你 不 就 是 飛 仔 黎 ， 黎 智 英 嗎 ？ 」 聽 到 他 這 麼 說 ， 我 說 不 出 話 來 ， 只 是 向 他 點 了 點 頭 。
他 老 態 龍 鍾 ， 但 精 神 看 來 不 差 ， 可 見 在 溫 哥 華 的 日 子 待 他 不 薄 。 不 過 他 看 來 有 點 失 落 ， 也 許 軀 體 在 溫 哥 華 ， 但 人 卻 仍 然 在 昔 日 香 港 的 歲 月 裡 徘 徊 。
「 我 老 成 這 個 樣 子 ， 虧 你 還 認 得 出 。 」 他 捉 住 我 的 手 ， 定 神 望 着 我 。 周 遭 彷 彿 給 凝 住 了 ， 我 視 線 模 糊 、 腦 袋 空 白 ； 我 們 對 望 着 ， 都 努 力 在 尋 回 過 去 的 時 光 。
他 甩 開 了 我 的 手 ， 從 衣 袋 裡 取 出 名 片 ， 指 指 自 己 ， 示 意 要 我 找 他 。 然 後 做 個 「 再 見 」 的 手 勢 ， 便 不 吭 一 聲 越 過 我 向 前 行 去 。 這 樣 也 好 ， 回 憶 堵 塞 住 了 話 題 ， 無 言 的 分 手 反 倒 給 我 們 一 個 解 放 。


二 十 多 年 沒 有 碰 上 ， 突 然 想 起 他 ， 竟 又 在 遙 遠 的 溫 哥 華 機 場 重 逢 了 。 這 是 否 蝴 蝶 拍 翼 的 效 應 ？ 更 神 奇 的 是 ， 二 十 多 年 ， 他 的 樣 子 全 變 了 ， 但 我 竟 然 又 還 認 得 他 。 不 管 怎 麼 變 ， 人 總 有 些 東 西 是 不 變 的 。 這 不 變 的 奧 妙 又 是 什 麼 ？
我 本 來 打 算 把 良 叔 的 故 事 寫 得 更 為 逼 真 ， 可 是 我 又 怎 忍 心 用 筆 鋒 劃 破 他 無 言 的 沉 默 ？ 故 此 也 就 只 好 把 名 字 改 過 、 把 某 些 情 節 作 過 包 裝 。
我 為 什 麼 要 寫 出 這 段 往 事 ？ 最 近 ， 有 位 朋 友 找 我 談 另 一 位 朋 友 在 生 意 上 遇 到 的 問 題 ， 剎 那 間 令 我 記 起 與 良 叔 那 一 頓 午 膳 後 ， 離 開 凱 悅 酒 店 ， 在 路 上 我 跟 鑑 哥 說 的 一 句 話 ： 「 我 們 來 得 太 早 了 ， 以 他 崇 高 的 地 位 ， 未 到 絕 境 他 是 不 肯 面 對 現 實 和 道 理 的 。 」
良 叔 和 這 位 朋 友 的 問 題 都 不 在 他 們 的 生 意 ， 而 是 他 們 都 給 身 段 的 堅 厚 外 殼 障 住 了 視 線 ， 看 不 清 問 題 的 所 在 。 他 們 都 是 身 在 高 處 不 勝 戇 也 。


事 實 與 偏 見 （ 壹 週 刊 第 727 期 12.2.2004）
幼 稚 的 問 題 創 造 了 奇 蹟


我 和 Glynn Manson 同 月 同 日 生 ， 不 過 他 比 我 大 五 歲 。 二 十 多 歲 時 ， 我 因 為 工 作 的 關 係 認 識 了 他 ， 那 時 他 已 三 十 出 頭 了 。 他 是 Fenn 、 Wright & Manson 英 美 時 裝 入 口 商 的 partner ， 我 則 是 他 們 的 供 應 商 。 我 們 是 夢 幻 拍 檔 ， 而 關 係 比 partner 更 密 切 。


不 知 是 不 是 因 為 都 同 是 人 馬 座 的 關 係 ， 我 們 都 反 叛 、 喜 歡 創 新 和 有 革 命 者 的 冒 險 精 神 ； 我 們 都 創 了 不 少 次 業 ， 而 也 失 敗 了 不 少 次 。
他 是 個 merchandising 天 才 。 這 是 個 什 麼 的 工 作 ？ 他 主 要 是 設 定 每 一 季 時 裝 款 式 的 大 方 向 ， 然 後 在 設 計 、 起 辦 的 過 程 中 逐 步 跟 進 ， 配 合 營 業 方 針 ， 調 整 全 線 貨 色 。 他 有 品 味 和 創 意 ， 更 有 敏 銳 的 市 場 觸 覺 ； 他 掌 握 每 一 季 時 裝 流 行 的 走 勢 的 本 領 簡 直 神 乎 其 技 。 在 他 的 公 司 ， 他 是 靈 魂 。
作 為 他 們 的 供 應 商 ， 我 經 常 參 與 他 的 merchandising 會 議 。 且 讓 我 給 你 說 說 這 是 什 麼 的 一 回 事 吧 。 這 些 會 議 都 在 他 們 公 司 的 辦 房 舉 行 。 踏 足 辦 房 ， 你 會 看 到 Glynn 、 設 計 師 和 營 業 總 監 坐 在 中 央 ， 四 面 牆 則 掛 滿 了 樣 辦 ； 作 為 客 人 ， 我 坐 在 一 個 角 落 ； 每 當 他 更 改 款 式 ， 我 便 給 他 報 個 新 的 價 錢 。
他 設 定 款 式 潮 流 的 辦 法 ， 是 將 每 款 設 計 的 構 造 、 顏 色 、 組 合 等 細 節 逐 一 剔 除 、 修 減 ， 他 更 乾 脆 把 部 分 沒 有 希 望 為 人 接 受 的 設 計 廢 棄 掉 。


經 過 他 篩 選 、 修 減 、 去 蕪 存 菁 ， 原 來 八 至 十 件 一 組 的 樣 辦 ， 往 往 只 會 剩 下 三 、 四 件 ； 原 來 三 、 四 十 個 不 同 的 組 別 ， 亦 只 會 餘 下 二 十 個 。 四 面 牆 原 來 都 掛 滿 了 樣 辦 ， 最 後 亦 只 剩 下 一 面 牆 還 掛 着 樣 辦 ； 剩 下 的 樣 辦 ， 每 件 都 貼 滿 sticker 顯 示 出 要 更 改 的 地 方 。
倘 若 被 廢 棄 的 樣 辦 中 是 有 可 取 的 地 方 ， 設 計 師 會 記 下 Glynn 的 意 見 ， 作 為 下 一 輪 設 計 的 藍 圖 。 每 一 季 的 款 式 都 要 經 過 三 幾 次 這 樣 的 篩 選 才 算 大 功 告 成 。 那 是 個 如 何 痛 苦 而 又 煞 費 思 量 的 過 程 啊 。
參 與 Glynn 的 merchandising 會 議 ， 就 像 跟 他 上 課 一 樣 ， 讓 我 學 會 了 品 味 和 選 擇 設 計 的 技 巧 ； 待 到 我 要 給 零 售 商 提 供 款 式 和 樣 辦 時 ， 便 更 為 得 心 應 手 了 。 要 是 沒 有 跟 Glynn 上 過 課 ， 我 便 不 可 能 建 立 起 Giordano 當 年 貨 品 的 概 念 和 路 線 ， 也 就 不 可 能 有 隨 之 而 來 的 一 切 了 。
跟 Glynn 學 師 ， 我 領 悟 到 做 事 既 要 簡 化 又 要 集 中 的 道 理 。 生 意 不 好 的 時 候 ， 千 萬 不 要 我 搞 多 幾 瓣 別 的 生 意 ， 或 者 增 加 款 式 。 在 那 個 時 候 ， Glynn 會 問 ， 可 以 剔 除 哪 些 做 得 太 濫 、 做 得 不 好 的 東 西 ？


三 年 前 ， 我 有 一 位 朋 友 接 收 了 他 父 親 在 紐 約 唐 人 街 經 營 了 幾 十 年 的 麵 店 。 我 剛 路 過 紐 約 ， 跟 他 叙 舊 。 當 時 他 大 受 困 擾 ， 艱 苦 經 營 ， 可 卻 賺 不 到 錢 ； 想 放 棄 ， 又 怕 父 親 不 諒 解 。
他 的 餐 牌 有 幾 十 種 粥 粉 飯 麵 ， 卻 沒 有 一 樣 出 色 。 見 到 這 個 情 況 ， 我 建 議 他 到 日 本 福 岡 一 個 很 特 別 的 地 方 去 看 看 。 那 裡 集 合 了 幾 十 家 全 日 本 最 有 名 麵 檔 ； 他 們 只 賣 一 、 二 種 麵 ， 但 都 絕 對 出 色 ， 故 此 生 意 非 常 好 。
去 過 福 岡 見 識 後 ， 他 潛 心 研 究 出 一 款 豬 扒 麵 ， 然 後 逐 漸 減 少 品 種 ， 直 至 只 賣 那 一 款 豬 扒 麵 。 他 現 在 的 生 意 比 過 去 好 十 倍 ， 賺 到 盆 滿 鉢 滿 。
當 然 ， 他 現 在 一 天 工 作 十 八 小 時 ， 比 以 前 辛 苦 ， 可 是 一 家 大 細 都 開 心 了 許 多 。 最 開 心 的 當 然 是 他 父 親 了 ： 兒 子 比 自 己 更 有 本 事 ， 將 事 業 發 揚 光 大 ； 他 以 兒 子 為 榮 ， 常 當 着 別 人 面 前 讚 兒 子 。
從 Glynn 身 上 ， 我 認 識 到 創 新 是 個 簡 化 過 程 。 從 細 節 入 手 ， 不 斷 把 問 題 過 濾 、 淨 化 ， 直 至 找 出 困 難 的 癥 結 ； 到 癥 結 呈 現 出 矛 盾 點 了 ， 便 剔 除 不 可 以 融 合 為 一 的 元 素 ， 剩 下 來 可 以 融 合 的 便 是 解 決 困 難 的 方 法 ； 掌 握 了 這 個 方 法 也 就 是 創 新 了 。 創 新 是 finding a solution to the problem 。 知 道 問 題 所 在 ， 成 功 地 解 決 了 困 難 ， 便 是 創 新 了 。


在 七 、 八 十 年 代 ， 無 論 是 開 廠 的 還 是 入 口 商 的 最 大 掣 肘 是 出 口 配 額 不 足 。 有 一 天 下 午 ， 我 到 麗 晶 酒 店 和 Glynn 洽 談 。 到 大 家 都 傾 到 累 了 ， 他 拉 我 到 泳 池 邊 的 酒 吧 喝 香 檳 輕 鬆 一 下 。
我 們 一 邊 喝 香 檳 一 邊 聊 天 ， 突 然 我 們 眼 前 一 亮 — — 泳 池 對 面 來 了 位 皮 膚 光 滑 、 白 裡 透 紅 ， 穿 着 粉 紅 色 、 蟬 衣 般 薄 、 若 隱 若 現 、 細 小 得 可 惡 的 比 基 尼 的 性 感 女 郎 。 大 概 是 酒 精 作 怪 吧 ， 我 們 興 奮 得 張 開 嘴 巴 ， 像 是 看 到 魔 鬼 下 凡 般 呆 住 了 。
這 位 魔 鬼 般 的 女 郎 看 到 我 們 的 洋 相 ， 一 隻 手 輕 掩 紅 唇 ， 另 一 隻 手 則 指 着 我 們 大 笑 。 我 們 以 為 得 米 了 ， 正 要 走 過 去 跟 她 搭 訕 。 哪 知 才 走 上 幾 步 ， 便 聽 到 後 面 有 人 叱 喝 ： 「 What is the problem ? 」
我 回 過 頭 來 ， 看 見 一 個 深 棕 色 皮 膚 、 賤 肉 橫 生 ， 穿 着 泳 衣 的 彪 形 大 漢 ， 在 兩 名 帶 着 黑 超 、 成 套 黑 西 裝 的 保 鏢 簇 擁 下 站 在 我 們 後 面 。


我 給 嚇 得 雙 腿 發 抖 ， Glynn 可 卻 輕 鬆 ， 他 只 是 淡 淡 的 說 ： 「 啊 ！ 我 們 真 的 有 個 很 大 的 問 題 ， 我 們 沒 有 配 額 落 貨 ！ 」
那 名 大 漢 給 Glynn 這 句 無 厘 頭 的 說 話 弄 得 一 頭 霧 水 ， 反 唇 相 稽 ： 「 Stupid ， 那 麼 便 自 己 創 造 配 額 吧 ！ 」 聽 到 他 這 麼 說 ， 我 們 都 像 觸 了 電 一 般 。 他 當 然 不 知 道 自 己 說 了 些 什 麼 ， 但 「 自 己 創 造 配 額 」 這 幾 個 字 實 在 是 太 震 撼 了 。
到 我 們 坐 了 下 來 ， Glynn 對 我 說 ： 「 真 的 ， 為 什 麼 不 想 辦 法 創 造 新 配 額 ？ 創 造 出 不 用 配 額 的 毛 衫 不 便 等 於 創 造 了 配 額 嗎 ？ 」
事 情 看 似 簡 單 ， 我 可 從 來 沒 有 這 樣 想 過 。 配 額 是 政 府 控 制 和 分 配 的 ， 我 們 又 不 是 政 府 ， 怎 可 以 創 造 配 額 ？ 要 不 是 那 個 海 盜 模 樣 、 不 知 配 額 為 何 物 的 大 漢 的 那 句 幼 稚 的 說 話 ， 我 們 怎 會 匪 夷 所 思 要 創 造 配 額 ？
懂 得 提 問 題 是 解 決 了 一 半 的 困 難 。 後 來 我 真 的 創 造 了 一 種 不 用 配 額 的 物 料 ， Glynn 把 它 命 名 為 「 miracle yarn 」 。
事 情 是 這 樣 的 ， … … 不 過 還 是 下 回 分 解 吧 ， 這 篇 稿 已 經 來 得 太 長 了 。

事 實 與 偏 見 （ 壹 週 刊 第 728 期 19.2.2004）
我 創 造 了 自 己 的 配 額


事 有 湊 巧 ， 我 剛 完 成 了 一 項 實 驗 ， 秘 書 便 跑 來 告 訴 我 Glynn 來 了 。 我 拿 着 乳 白 色 毛 茸 茸 的 織 片 匆 匆 跑 到 接 待 處 去 給 他 看 。 我 告 訴 他 ， 那 是 不 用 出 口 配 額 、 以 粗 絲 為 主 要 成 分 的 兔 毛 冚 粗 絲 織 片 。


他 看 了 ， 既 驚 訝 又 興 奮 ， 不 斷 捽 手 上 那 塊 織 片 ， 同 時 不 停 地 問 我 ： 「 真 的 嗎 ？ 太 好 了 ， 太 好 了 ， 什 麼 價 錢 ？ 快 告 訴 我 做 一 些 款 式 的 價 錢 ！ 」 他 念 念 有 詞 ， 意 念 如 波 濤 般 從 口 中 洶 湧 而 出 。
走 進 辦 房 ， 我 替 他 們 近 期 最 好 賣 的 毛 衫 逐 個 款 式 打 價 ， 報 船 期 。 他 構 思 出 不 同 款 式 的 組 合 ， 我 便 在 製 作 上 逐 個 款 式 加 以 配 合 ， 作 出 協 調 、 更 改 ； 如 此 這 般 ， 也 不 知 重 複 了 多 少 次 ， 一 直 到 晚 上 ； 大 家 都 肚 子 餓 了 ， 我 才 送 他 回 麗 晶 酒 店 ， 到 Steak House 吃 晚 飯 。
吃 飯 的 兩 個 多 小 時 ， 我 們 只 顧 談 經 營 的 策 略 。 到 我 離 開 時 已 經 是 深 夜 了 ， 但 他 的 意 念 還 是 不 停 爆 發 。 「 這 真 是 個 奇 蹟 ， 不 如 就 叫 不 用 出 口 配 額 的 毛 衫 做 miracle yarn 吧 。 」 兔 毛 冚 粗 絲 的 毛 衫 便 因 此 而 得 名 了 。
從 Glynn 驚 訝 的 神 情 看 來 ， 他 似 乎 已 經 忘 記 了 早 幾 個 月 前 ， 我 和 他 在 麗 晶 酒 店 泳 池 邊 遇 上 「 海 盜 」 的 那 番 情 景 。 但 我 自 從 聽 了 那 傢 伙 說 ： 「 Stupid ， 為 什 麼 不 創 造 自 己 的 配 額 ？ 」 我 便 一 直 在 想 怎 樣 解 決 出 口 配 額 的 問 題 。
一 直 以 來 我 都 不 敢 與 人 談 這 個 事 情 ， 害 怕 一 旦 給 人 知 道 這 個 意 念 ， 便 不 難 給 人 捷 足 先 登 ， 想 出 創 造 配 額 的 辦 法 來 。 不 能 和 別 人 參 詳 ， 沒 有 思 想 衝 擊 ， 我 的 構 想 便 來 得 既 飄 忽 又 緩 慢 。 我 不 停 地 思 索 ， 有 時 朦 朦 朧 朧 中 彷 彿 找 到 了 答 案 ， 可 是 過 了 一 陣 子 又 不 知 給 答 案 跑 到 哪 裡 去 了 。


一 天 ， 我 從 紐 約 回 港 ， 在 甘 迺 迪 機 場 排 隊 畫 位 時 ， 我 忽 然 有 個 不 直 接 返 回 香 港 的 衝 動 ； 我 決 定 飛 機 在 東 京 停 站 時 ， 先 休 息 兩 天 然 後 才 回 香 港 。 我 是 個 急 性 子 ， 在 東 京 又 沒 有 事 情 ， 那 又 何 來 這 個 閒 情 ？ 我 這 決 定 真 奇 怪 。
那 個 時 候 ， 每 趟 到 東 京 我 都 喜 歡 住 Okura 酒 店 。 我 貪 那 裡 的 日 本 餐 廳 的 sabu-sabu 特 別 好 吃 。 他 們 的 「 松 坂 」 牛 肉 做 的 sabu-sabu ， 口 感 嫩 滑 ， 牛 肉 味 濃 又 鮮 甜 ， 再 蘸 上 秘 製 的 既 清 淡 又 惹 味 還 帶 有 濃 郁 芝 麻 香 味 的 醬 料 ， 那 真 是 天 下 美 食 也 。 很 久 沒 去 光 顧 了 ， 就 算 現 在 想 起 來 也 禁 不 住 口 水 倒 吞 。
入 住 Okura 酒 店 時 ， 還 未 到 午 膳 時 分 ， 我 先 去 游 泳 和 焗 焗 sauna ， 好 舒 出 那 口 坐 了 十 多 小 時 飛 機 的 悶 氣 ， 以 便 培 養 胃 口 ， 更 好 地 欣 賞 sabu-sabu 的 美 味 。
可 是 在 泳 池 裡 ， 我 把 什 麼 美 味 都 忘 得 一 乾 二 淨 。 在 靜 默 的 水 中 我 墮 入 了 忘 我 的 境 界 。 全 身 肌 肉 繃 緊 ， 腦 海 裡 只 專 注 着 一 個 畫 面 ； 我 「 看 見 」 兔 毛 紡 成 的 線 與 粗 絲 紡 成 的 線 搭 在 一 起 （ 粗 絲 是 紡 製 絲 線 時 產 生 的 廢 料 ， 價 錢 廉 宜 ） ； 我 突 然 「 看 見 」 織 機 「 冚 毛 」 紡 嘴 上 方 的 一 條 兔 毛 線 冚 在 下 方 的 粗 絲 線 上 面 ， 編 織 起 毛 衫 來 。
我 「 看 見 」 的 ， 是 不 用 出 口 配 額 的 毛 衫 結 構 — — 毛 茸 茸 的 兔 毛 線 冚 住 粗 絲 線 編 織 出 來 的 毛 衫 ； 這 是 一 件 像 是 兔 毛 般 毛 茸 茸 卻 看 不 見 內 裡 粗 絲 的 毛 衫 。
「 看 」 到 了 這 樣 的 畫 面 ， 概 念 馬 上 清 晰 了 ； 其 他 用 料 的 細 節 ， 完 全 順 理 成 章 起 來 了 ； 譬 如 怎 樣 將 一 條 四 成 兔 毛 和 六 成 尼 龍 的 線 ， 跟 一 條 八 成 短 纖 粗 絲 和 二 成 尼 龍 的 線 併 在 一 起 ； 待 到 洗 水 後 ， 這 便 變 成 一 成 八 兔 毛 、 三 成 尼 龍 、 五 成 二 粗 絲 了 ， 剛 好 符 合 免 配 額 出 口 的 要 求 。


打 通 了 這 個 關 節 ， 我 登 時 連 午 膳 都 忘 了 吃 便 馬 上 約 見 毛 紡 商 。 那 個 時 候 ， 日 本 是 紡 製 兔 毛 線 和 絲 線 的 主 要 地 區 （ 紡 製 絲 線 必 定 產 生 粗 絲 廢 料 ） 。 往 後 幾 天 ， 我 便 忙 着 到 毛 紡 廠 跟 技 師 研 究 、 做 實 驗 ， 直 至 一 切 安 排 滿 意 了 我 才 返 香 港 。
為 什 麼 我 會 突 然 決 定 在 東 京 逗 留 兩 天 ？ 我 想 這 絕 不 是 湊 巧 ， 而 是 潛 意 識 控 制 了 我 的 思 維 。 這 就 恍 如 彈 鋼 琴 的 人 不 用 刻 意 操 作 手 指 ， 音 樂 還 是 自 然 而 然 地 從 他 的 手 指 底 下 流 出 來 一 樣 。 幾 個 月 來 我 不 斷 思 索 配 額 的 問 題 ， 久 而 久 之 ， 這 顯 然 已 變 成 了 我 的 潛 意 識 的 一 部 分 ； 意 識 和 潛 意 識 互 動 起 來 ， 令 我 不 知 不 覺 間 做 出 了 正 確 的 決 定 。

自 從 在 麗 晶 酒 店 泳 池 邊 和 「 海 盜 」 相 遇 後 ， 我 便 不 斷 朝 着 免 出 口 配 額 毛 衫 這 個 概 念 思 索 ， 不 斷 尋 找 實 現 這 個 概 念 的 資 料 。 這 不 斷 的 摸 索 終 於 在 東 京 Okura 酒 店 泳 池 靜 默 的 水 中 拼 湊 成 畫 面 ， 把 設 想 和 現 實 連 接 了 起 來 。
我 做 過 織 機 工 人 。 如 果 沒 有 這 個 經 驗 ， 我 腦 海 裡 肯 定 不 會 呈 現 出 編 織 冚 毛 的 畫 面 ， 摸 索 起 來 也 就 茫 無 頭 緒 ， 更 莫 說 有 什 麼 突 破 了 。 累 積 的 經 驗 真 的 是 創 作 的 資 源 。
每 一 個 成 功 的 創 作 都 會 啟 發 別 的 創 作 ， 就 正 如 成 功 解 決 了 一 個 問 題 ， 會 引 發 出 相 關 的 問 題 一 樣 。 創 作 永 遠 完 不 了 ， 就 猶 如 永 遠 都 有 問 題 等 待 解 決 一 樣 。


我 們 成 功 創 造 了 兔 毛 冚 絲 的 miracle yarn ， 並 沒 有 給 我 們 帶 來 太 大 的 成 就 和 財 富 ， 但 卻 啟 發 我 作 新 的 創 作 ， 替 我 們 創 造 了 更 大 的 成 功 和 財 富 。
譬 如 ， 生 產 有 顏 色 的 兔 毛 線 毛 衫 ， 在 紡 製 毛 線 時 染 色 ， 便 要 大 量 生 產 而 需 時 很 長 ， 這 樣 做 不 划 算 。 面 對 這 樣 的 問 題 ， 我 和 Glynn 決 定 以 「 件 染 」 （ piece-dyed ） 的 方 式 生 產 miracle yarn 毛 衫 。 這 樣 便 可 以 先 生 產 原 色 的 毛 衫 ， 待 到 入 口 商 賣 了 貨 ， 我 們 便 按 照 實 際 售 出 了 的 數 量 和 顏 色 ， 染 色 付 貨 ， 或 根 據 零 售 商 不 同 顏 色 毛 衫 的 實 際 銷 情 ， 我 才 染 色 補 貨 。 這 個 做 法 ， 便 不 致 令 顏 色 不 合 顧 客 口 味 的 毛 衫 堆 積 如 山 ， 最 終 要 割 價 去 貨 了 。
故 此 「 件 染 」 不 但 降 低 入 口 商 和 零 售 商 的 經 營 成 本 ， 更 可 以 令 他 們 更 貼 近 顧 客 的 需 求 落 單 ， 促 進 銷 路 。 「 件 染 」 這 個 貼 近 顧 客 需 求 的 優 勢 給 我 留 下 很 深 刻 的 印 象 。 一 年 多 後 ， 這 印 象 啟 發 了 我 作 另 一 項 更 大 的 創 新 。

事 實 與 偏 見 （ 壹 週 刊 第 729 期 26.2.2004）
別 人 為 我 創 造 的 奇 蹟


只 要 有 幾 啖 美 食 落 肚 ， 我 的 腎 上 腺 素 便 會 給 刺 激 起 來 ， 整 個 人 high 了 ， 而 一 天 也 便 可 以 很 簡 單 、 很 充 實 、 很 過 癮 地 開 始 了 。 小 時 候 回 家 鄉 順 德 探 親 ， 歎 過 飲 早 茶 的 滋 味 ， 自 此 愛 上 了 飲 早 茶 。


當 時 的 早 茶 真 的 很 早 。 五 更 過 後 ， 天 還 未 亮 大 人 便 抄 醒 我 ， 矇 矇 眼 、 拿 着 火 水 燈 跟 着 大 人 在 鄉 間 的 羊 腸 小 徑 上 碰 碰 撞 撞 地 走 。 一 路 上 ， 遠 近 起 伏 的 雞 鳴 驅 走 我 的 睡 意 。 到 走 近 祠 堂 ， 看 到 河 邊 坐 滿 了 人 的 茶 檔 ， 我 便 興 奮 得 睡 意 全 消 了 。
在 茶 檔 竹 棚 搭 的 廚 房 裡 ， 炭 爐 亮 起 了 熊 熊 的 烈 火 。 爐 上 放 着 一 籠 籠 的 霸 王 大 雞 包 、 叉 燒 包 、 蝦 餃 、 燒 賣 、 豬 膶 和 排 骨 燒 賣 、 一 盅 盅 的 鹹 魚 肉 餅 和 排 骨 蒸 飯 。 它 們 都 在 冒 着 誘 人 的 白 煙 。
茶 客 們 自 己 動 手 拿 點 心 、 倒 茶 ， 坐 着 喝 茶 的 人 則 議 論 紛 紛 ， 在 這 一 片 喧 嘩 中 夾 雜 着 笑 聲 ， 茶 客 們 大 快 朵 頤 ， 背 景 是 河 裡 緩 緩 飄 過 的 蝦 艇 。 置 身 其 間 ， 我 想 不 到 人 世 間 有 什 麼 更 好 的 辦 法 開 展 一 日 之 初 。


在 七 、 八 十 年 代 的 香 港 ， 我 最 喜 歡 去 尖 沙 咀 漢 口 道 的 「 聚 香 苑 」 飲 早 茶 ， 好 些 跟 我 有 來 往 的 洋 行 和 美 國 零 售 商 的 buying office 就 設 在 附 近 。 那 個 時 候 ， 他 們 八 點 開 市 ； 差 不 多 一 開 市 我 便 去 打 躉 。 飲 完 茶 我 便 上 這 些 公 司 逛 ， 看 看 他 們 的 電 傳 打 字 電 報 （ telex ） ， 是 否 有 可 以 跟 進 的 消 息 （ 說 來 那 應 該 是 未 有 互 聯 網 的 電 郵 了 ） 。 逛 過 一 輪 ， 美 國 零 售 市 場 的 最 新 銷 情 便 了 然 在 胸 了 。
一 天 ， 我 在 「 聚 香 苑 」 碰 到 John Wang 。 當 時 美 國 的 Merona 是 個 大 紅 大 紫 牌 子 ， 他 是 他 們 的 生 產 控 制 和 研 究 員 ， 經 常 要 到 香 港 來 考 察 。 John 的 姐 姐 叫 Ching Wang ， 是 一 位 時 裝 設 計 師 ， 是 我 在 紐 約 的 朋 友 。 他 們 兩 姐 弟 幫 我 清 理 過 一 些 存 貨 ， 故 此 我 跟 John 很 熟 。
那 天 ， John 拿 着 一 束 紗 線 給 我 看 ： 「 這 是 根 據 你 發 明 的 miracle yarn 發 展 出 來 的 免 出 口 配 額 紗 線 ， 四 成 五 的 成 分 是 棉 ， 五 成 五 是 麻 。 你 看 這 個 新 品 種 會 流 行 嗎 ？ 麻 的 質 地 太 粗 糙 ， 有 凸 起 的 粒 粒 ； 手 感 太 硬 ， 不 及 全 棉 般 鬆 軟 。 我 們 Merona 賣 高 價 貨 ， 用 不 着 這 個 品 種 。 你 是 做 大 路 貨 品 的 ， 我 看 你 也 許 有 用 吧 。 」


看 到 那 束 紗 線 ， 我 心 裡 不 禁 暗 地 高 叫 ： 「 eureka! 」 這 個 新 品 種 比 兔 毛 冚 粗 絲 的 miracle yarn 更 便 宜 、 更 實 用 、 更 大 路 、 更 容 易 生 產 。 對 用 家 來 說 ， 無 論 是 穿 著 還 是 洗 滌 ， 都 不 知 要 實 際 多 少 ， 故 此 第 一 眼 我 便 知 道 用 這 個 新 品 種 做 的 毛 衫 ， 銷 路 必 定 比 舊 的 miracle yarn 大 許 多 、 許 多 。
我 馬 上 問 John ： 「 你 是 什 麼 時 候 找 到 這 紗 線 的 ？ 」 他 說 ： 「 昨 天 。 我 知 道 你 每 天 都 到 這 裡 飲 茶 ， 故 此 便 一 早 拿 來 給 你 看 。 」
聽 到 他 這 麼 說 ， 我 感 動 得 不 知 說 什 麼 好 ， 但 還 是 向 他 作 出 了 個 不 情 之 請 ： 「 要 是 你 公 司 真 的 不 用 這 個 新 品 種 ， 你 可 以 守 個 秘 密 ， 不 要 讓 別 的 人 知 道 好 嗎 ？ 」 他 堅 定 地 說 ： 「 Jimmy ， 這 還 用 說 嗎 ？ 就 算 你 不 跟 我 說 ， 我 也 會 這 樣 做 的 。 」 有 個 這 樣 的 朋 友 ， 夫 復 何 求 ？

發 明 了 兔 毛 冚 粗 絲 的 miracle yarn 後 ， 我 一 直 為 它 的 質 地 所 困 擾 。 這 隻 材 料 成 本 不 輕 （ 可 是 不 用 配 額 ， 故 此 總 成 本 還 是 比 其 他 質 地 的 毛 衫 便 宜 ） ， 但 手 感 卻 很 差 ， 也 不 保 暖 。
最 要 命 的 是 ， 洗 滌 時 會 脫 色 和 走 樣 （ 那 是 因 為 織 好 了 的 毛 衫 才 拿 去 「 件 染 」 ， 而 不 是 先 染 了 毛 線 才 織 毛 衫 ） ， 洗 過 幾 次 水 後 ， 毛 衫 便 很 難 看 了 。 故 此 就 算 價 格 較 為 廉 宜 ， 銷 路 卻 有 欠 理 想 、 沒 有 流 行 起 來 。
我 一 直 為 這 個 問 題 所 困 擾 ， 不 斷 摸 索 ， 設 法 找 出 更 實 際 、 更 便 宜 的 新 miracle yarn 來 。 老 實 說 ， 我 一 直 都 有 個 強 烈 的 感 覺 ： 合 乎 我 要 求 的 品 種 是 必 定 存 在 的 ， 只 是 我 還 未 找 得 到 罷 了 。 好 了 ， 現 在 新 品 種 得 來 全 不 費 工 夫 ， 我 可 以 依 照 我 從 miracle yarn 走 過 的 學 習 曲 線 大 展 拳 腳 了 。


有 個 像 John 的 朋 友 真 幸 運 。 有 他 幫 忙 ， 我 是 少 數 最 先 得 知 有 這 個 新 品 種 的 人 。 更 幸 運 的 是 ， 到 那 個 時 候 ， 我 和 Glynn 已 經 生 產 、 推 廣 兔 毛 冚 粗 絲 毛 衫 兩 個 季 度 ； 有 這 個 經 驗 ， 到 我 們 推 出 棉 麻 混 合 的 新 品 種 時 ， 一 切 便 駕 輕 就 熟 了 。
有 過 兩 個 季 度 的 經 驗 ， 無 論 是 零 售 商 和 買 家 ， 都 不 再 對 免 出 口 配 額 毛 衫 這 個 概 念 感 到 疑 惑 、 有 所 抗 拒 。 故 此 ， 當 他 們 看 到 既 便 宜 又 實 際 的 棉 麻 毛 衫 時 ， 都 興 奮 地 大 量 落 單 ， 我 們 的 產 量 一 下 子 便 增 加 了 好 幾 倍 。
在 先 前 那 兩 個 季 度 裡 ， 無 論 是 生 產 還 是 經 營 ， 我 和 Glynn 都 撞 過 不 少 板 、 行 過 不 少 冤 枉 路 、 走 入 過 不 知 多 少 倔 頭 巷 ， 可 是 這 些 挫 折 也 給 我 們 帶 來 不 少 心 得 。 有 這 些 心 得 ， 我 們 一 拿 起 新 品 種 便 知 道 應 該 放 膽 大 舉 進 軍 了 。
走 在 學 習 曲 線 上 的 心 路 歷 程 往 往 比 從 實 際 經 營 漸 進 發 展 出 來 的 架 構 和 系 統 更 為 重 要 。 不 過 ， 正 是 走 過 那 樣 的 學 習 曲 線 ， 我 們 才 可 以 快 別 人 兩 個 季 節 ， 大 量 推 出 棉 麻 毛 衫 。 不 少 行 家 看 到 我 先 拔 頭 籌 、 佔 盡 上 風 ， 便 以 為 我 始 創 棉 麻 毛 衫 ， 那 當 然 是 個 美 麗 的 誤 會 了 。


早 着 先 鞭 ， 到 棉 麻 毛 衫 在 美 國 流 行 起 來 ， 我 們 已 經 成 為 最 大 的 供 應 商 了 。 最 高 峰 的 時 候 ， 我 們 每 個 月 的 產 量 高 達 一 百 八 十 萬 件 毛 衫 （ 能 夠 大 量 生 產 當 然 是 拜 大 陸 開 放 來 料 加 工 所 賜 ， 沒 有 大 陸 無 限 量 供 應 的 勞 工 ， 我 們 不 可 能 滿 足 美 國 市 場 的 需 求 ） 。
有 這 個 輝 煌 的 成 績 ， 又 不 單 止 是 我 突 破 了 免 出 口 配 額 毛 衫 這 個 缺 口 ， 更 重 要 的 還 是 我 在 生 產 程 序 上 的 創 新 。 這 個 我 暫 且 賣 個 關 子 ， 往 後 再 向 各 位 交 代 。
我 的 事 業 發 展 迅 速 ， 原 因 之 一 ， 是 我 不 斷 創 新 — — 因 為 我 永 遠 都 是 活 在 困 擾 中 。 如 果 有 人 問 我 ： 「 你 的 工 作 是 什 麼 ？ 」 那 麼 我 會 說 ： 「 我 並 不 工 作 ， 我 只 是 在 找 出 問 題 、 尋 求 解 決 的 辦 法 。 解 決 了 問 題 我 便 沒 有 工 作 了 。 」
不 少 人 聽 到 我 這 麼 說 ， 都 摸 不 着 頭 腦 ， 不 知 道 我 在 說 什 麼 ， 因 為 他 們 都 不 知 道 工 作 的 真 諦 就 是 解 決 問 題 。 不 少 人 也 不 知 道 創 新 是 什 麼 ， 他 們 更 不 知 道 創 新 其 實 就 是 成 功 地 解 決 問 題 。 所 有 創 新 都 是 finding a solution to a problem ， 成 功 地 解 決 問 題 的 辦 法 便 是 創 新 。

事 實 與 偏 見 （ 壹 週 刊 第 730 期 4.3.2004）
踏 在 紅 地 氈 上


一 九 七 八 年 ， 我 們 的 毛 衫 廠 公 明 織 造 開 始 到 鄰 近 深 圳 的 布 吉 鎮 搞 來 料 加 工 。 那 個 時 候 鄧 小 平 剛 剛 提 出 經 濟 開 放 政 策 ， 在 深 圳 、 珠 海 、 汕 頭 等 沿 海 城 市 成 立 特 區 。


不 知 是 地 方 官 員 對 新 政 策 未 夠 信 心 ， 還 是 對 新 政 策 認 識 得 不 夠 清 楚 ， 或 兩 者 兼 而 有 之 ， 落 實 起 來 他 們 都 戰 戰 兢 兢 。 一 方 面 他 們 都 急 需 外 資 創 造 就 業 和 財 富 ， 以 解 一 窮 二 白 之 困 ； 另 一 方 面 ， 他 們 卻 又 為 共 產 黨 階 級 仇 恨 負 面 教 育 的 荼 毒 ， 加 上 與 外 界 隔 絕 得 太 久 、 思 想 封 閉 ， 他 們 便 對 像 我 們 般 的 資 本 家 繃 起 臉 孔 、 黑 口 黑 面 ， 滿 懷 敵 意 和 猜 疑 ， 氣 氛 既 冰 冷 又 緊 張 。
我 們 很 不 習 慣 這 樣 的 環 境 。 為 了 緩 和 氣 氛 ， 我 們 便 不 時 帶 些 石 英 錶 、 電 視 機 等 大 陸 缺 乏 的 物 資 給 他 們 。 這 個 做 法 很 快 便 收 到 成 效 。
不 到 幾 個 月 ， 他 們 便 看 到 加 工 廠 的 好 處 ， 積 極 了 起 來 ， 變 得 很 合 作 ； 跟 我 們 也 有 說 有 笑 ， 更 虛 心 地 向 我 們 請 教 管 理 、 經 營 的 方 法 。
現 在 想 起 來 ， 這 些 官 員 表 現 出 的 靈 活 態 度 無 疑 是 二 十 五 年 來 中 國 經 濟 高 速 發 展 的 關 鍵 了 。 短 短 幾 年 間 ， 我 們 從 零 開 始 到 高 峰 期 連 在 附 近 地 區 承 包 的 外 發 織 工 ， 僱 用 超 過 一 萬 工 人 。 無 論 放 在 什 麼 地 方 ， 這 樣 的 發 展 都 不 可 謂 不 驚 人 也 。
當 然 ， 歐 美 二 、 三 年 間 便 限 制 中 國 出 口 毛 衫 。 要 不 是 有 免 出 口 配 額 的 棉 麻 毛 衫 這 個 突 破 ， 我 們 不 可 能 有 如 此 快 速 的 發 展 。 然 而 同 樣 重 要 的 是 ， 為 了 滿 足 顧 客 的 需 要 ， 我 們 在 生 產 運 作 上 的 創 新 帶 來 了 驚 人 的 增 長 。

一 九 八 三 年 ， 我 到 The Limited Store 在 俄 亥 俄 州 的 總 部 參 觀 。 這 是 美 國 最 大 的 成 衣 連 鎖 店 之 一 ， 在 全 國 都 有 店 鋪 。 在 電 腦 部 門 ， 我 看 到 他 們 印 出 了 全 國 店 鋪 主 要 貨 品 的 銷 售 數 字 。 我 問 他 們 ： 「 那 是 多 久 前 的 資 料 ？ 」 他 們 說 ： 「 幾 小 時 前 的 。 」 聽 到 他 們 這 麼 說 ， 我 頓 時 整 個 人 呆 住 了 。
當 時 ， 我 還 不 知 道 那 正 是 困 擾 了 我 一 年 多 的 問 題 的 答 案 。 一 年 多 前 我 開 始 用 件 染 （ piece-dyed ） 的 辦 法 按 照 實 際 銷 情 染 衫 交 貨 ， 大 大 降 低 了 入 口 商 和 零 售 商 為 了 應 付 市 場 需 求 而 要 維 持 的 存 貨 量 。 故 此 件 染 的 做 法 非 但 削 減 了 他 們 的 經 營 成 本 ， 更 讓 他 們 可 以 追 隨 顧 客 的 需 求 ， 促 進 銷 路 。 自 此 我 便 一 直 在 尋 找 更 貼 近 顧 客 需 求 的 生 產 方 法 。
不 過 ， 直 到 那 一 刻 我 其 實 還 不 知 道 自 己 要 的 到 底 是 什 麼 。 及 至 我 和 The Limited 電 腦 部 的 主 管 午 膳 ， 談 到 那 些 銷 售 資 料 的 實 際 涵 義 後 ， 我 的 思 路 才 清 晰 了 起 來 。
試 想 想 ， 要 是 電 腦 可 以 讓 你 知 道 哪 些 款 式 、 顏 色 、 尺 碼 最 好 賣 ， 而 你 又 可 以 在 這 些 資 料 還 有 效 的 時 候 — — 銷 售 的 季 節 期 內 — — 把 補 充 的 貨 品 送 抵 店 鋪 ， 那 不 便 可 以 更 確 實 地 滿 足 顧 客 的 需 要 了 嗎 ？
真 的 做 到 這 一 步 ， 不 便 可 以 在 減 低 零 售 商 的 存 貨 （ 也 就 是 他 們 的 成 本 了 ） 的 同 時 ， 替 他 們 促 進 銷 路 了 嗎 ？ 可 是 要 在 資 訊 短 暫 的 有 效 期 內 補 到 貨 ， 又 談 何 容 易 ？ 故 此 那 是 妄 想 多 於 實 際 了 。


我 面 對 的 問 題 是 ： 怎 樣 才 可 以 將 一 百 二 十 天 付 運 貨 期 （ 包 括 入 口 美 國 的 海 關 手 續 程 序 ， 內 陸 分 發 運 輸 的 時 間 ） ， 壓 縮 到 三 十 天 ？ 節 省 四 分 三 的 時 間 ， 那 有 可 能 嗎 ？ 做 不 到 ， 那 麼 電 腦 提 供 的 即 時 銷 售 資 料 便 毫 無 用 處 了 。
一 季 的 銷 售 期 大 約 有 一 百 二 十 天 。 生 產 和 運 貨 期 用 上 三 十 天 ， 進 口 清 關 、 內 陸 分 發 運 輸 又 用 上 十 天 ， 那 便 合 共 四 十 天 了 。 倘 若 季 初 頭 十 天 內 可 以 掌 握 到 有 效 的 銷 情 資 料 ， 那 不 是 還 有 七 十 天 可 以 補 貨 嗎 ？ 想 到 這 裡 ， 我 興 奮 異 常 ， 我 非 要 達 到 這 個 目 標 不 可 ！
雖 則 找 到 了 這 個 棘 手 的 問 題 的 關 鍵 ， 可 是 那 又 從 何 入 手 解 決 問 題 ？ 當 時 我 知 道 的 是 ， 清 關 手 續 是 走 不 掉 的 ， 故 此 要 壓 縮 時 間 ， 便 只 能 往 生 產 和 運 貨 這 兩 個 環 節 動 腦 筋 。
我 為 人 樂 觀 ， 我 的 信 念 是 ， 只 要 你 相 信 問 題 是 可 以 解 決 的 ， 問 題 便 存 在 了 ， 那 麼 你 便 可 以 找 到 問 題 的 困 難 所 在 了 。 一 旦 知 道 問 題 的 困 難 是 什 麼 ， 解 決 的 方 法 便 自 然 會 呈 現 了 。
換 言 之 ， 要 創 新 便 要 有 知 其 不 可 為 而 為 之 的 積 極 態 度 。 不 管 是 什 麼 問 題 ， 只 要 找 出 困 難 所 在 ， 我 們 便 有 機 會 找 出 解 決 的 頭 緒 來 。 而 每 解 決 一 個 困 難 ， 便 是 一 個 創 新 。 只 要 接 受 問 題 是 存 在 的 ， 解 決 困 難 的 靈 感 便 油 然 而 生 了 。


回 到 香 港 ， 我 馬 上 要 求 廠 長 紀 師 傅 將 生 產 和 運 貨 期 壓 縮 至 三 十 日 。 他 是 個 很 聰 明 、 很 有 魄 力 的 人 ， 他 知 道 只 要 達 到 這 個 目 標 ， 我 們 便 很 快 會 成 為 超 級 大 廠 了 。 他 對 我 的 要 求 沒 有 半 點 猶 豫 ， 只 是 說 ： 「 好 ， 讓 我 們 馬 上 嘗 試 。 」 聽 到 他 這 麼 說 ， 我 知 道 事 情 已 經 成 功 了 一 半 。
我 們 集 合 了 全 廠 的 管 理 人 員 、 原 料 供 應 商 和 漂 染 商 商 量 對 策 。 在 我 和 紀 師 傅 的 威 逼 利 誘 下 ， 一 個 多 月 後 ， 我 們 終 於 解 決 了 問 題 ： （ 一 ） 我 們 集 中 做 棉 麻 這 種 不 用 出 口 配 額 、 製 作 簡 單 的 大 路 貨 品 ， 從 而 大 大 簡 化 和 加 速 生 產 程 序 （ 為 了 維 繫 個 別 熟 客 ， 我 們 還 生 產 少 量 另 一 類 物 料 的 毛 衫 ） ； （ 二 ） 將 十 二 小 時 一 班 制 改 為 二 十 四 小 時 兩 班 制 （ 夜 班 補 水 兩 成 五 ） ， 把 生 產 時 間 壓 縮 一 半 ； （ 三 ） 要 求 The Limited Store 將 船 運 改 為 空 運 ， 把 運 貨 期 由 二 十 四 天 減 至 二 十 四 小 時 （ 他 們 要 承 擔 更 高 的 運 費 ， 可 是 銷 量 多 而 存 貨 少 ； 相 對 於 整 體 成 本 而 言 ， 增 加 了 的 運 費 也 就 微 不 足 道 了 ） 。
The Limited Store 佷 快 便 接 納 了 我 們 的 建 議 ， 他 們 的 老 闆 Les Waxner 先 生 更 將 這 做 法 命 名 為 Speed Sourcing — — 快 速 採 購 。


有 speed sourcing 這 個 創 新 的 補 貨 辦 法 ， 而 棉 麻 毛 衫 又 不 受 出 口 配 額 的 限 制 ， 再 加 上 大 陸 加 工 的 配 合 ， 我 們 的 產 量 很 快 便 達 到 每 個 月 一 百 八 十 萬 件 的 高 峰 。 那 是 公 明 織 造 的 黃 金 時 代 ， 也 是 我 第 一 次 有 踏 上 紅 地 氈 走 向 成 功 的 感 覺 。
不 ， 我 並 不 是 踏 在 紅 地 氈 上 。 我 其 實 是 紅 地 氈 的 一 部 分 。 作 為 創 作 者 ， 成 功 只 是 另 一 問 題 的 開 始 ， 我 不 可 能 抽 離 於 事 情 的 簸 箕 中 。 我 的 創 作 雖 然 成 功 了 ， 紅 地 氈 仍 不 斷 在 時 間 的 走 廊 中 向 前 展 開 ； 問 題 仍 不 斷 出 現 ， 沉 重 的 腳 步 不 斷 在 踐 踏 我 的 嘗 試 。
我 不 能 從 紅 地 氈 上 抽 身 而 去 ， 因 為 沒 有 一 個 創 作 是 絕 對 圓 滿 的 ， 在 不 斷 演 變 的 市 場 中 成 功 從 來 都 是 短 暫 的 。 我 知 道 成 功 滋 長 傲 慢 、 導 致 失 敗 ， 不 過 這 是 後 話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