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摸索

我的摸索

016　將駱駝往針孔裡穿

022　雙手是大腦的先鋒

028　大波蓮與飛仔黎

034　紐約是我的幸運之都

038　我要對海耶克說聲多謝

044　賄賂


事 實 與 偏 見 （ 壹 週 刊 第 718 期 11.12.2003 ）
將 駱 駝 往 針 孔 裡 穿


我 們 在 工 廠 旺 區 新 蒲 崗 找 到 一 間 四 千 多 呎 、 設 備 齊 全 ， 適 合 我 們 創 業 的 銀 主 盤 毛 衫 廠 。
我 們 想 買 現 成 的 工 廠 因 為 創 業 是 個 新 開 始 ， 但 我 們 卻 不 想 從 零 開 始 。 我 們 希 望 找 到 一 間 設 備 齊 全 、 不 用 花 太 多 時 間 、 費 用 添 置 器 材 便 可 以 投 產 的 工 廠 。


除 了 我 們 ， 有 一 位 馬 先 生 也 看 中 了 這 間 廠 。 他 是 毛 料 漂 染 廠 的 老 闆 ， 是 一 位 好 好 先 生 ， 跟 我 們 打 工 的 舊 廠 有 生 意 來 往 。 除 了 這 間 廠 ， 當 時 我 們 還 在 考 慮 其 他 現 成 的 毛 衫 廠 。 可 是 一 旦 知 道 馬 老 闆 也 對 這 間 廠 有 興 趣 ， 我 們 便 變 得 很 是 着 急 ， 對 它 志 在 必 得 。
我 們 沒 有 錢 提 價 跟 馬 先 生 爭 ， 情 急 之 下 ， 便 只 曉 得 催 促 銀 行 趕 快 把 廠 賣 給 我 們 。 銀 行 的 負 責 人 不 勝 其 擾 ， 他 對 我 們 說 ： 「 後 生 仔 ， 我 們 也 想 盡 快 賣 掉 這 間 工 廠 ， 只 是 馬 先 生 跟 我 們 長 期 有 來 往 ， 待 到 他 決 定 不 要 了 我 們 就 會 賣 給 你 們 。 」 這 番 說 話 可 以 說 是 一 盆 冷 水 照 頭 淋 。 我 不 甘 心 被 動 地 等 ， 於 是 我 跟 梁 鉅 榮 說 找 馬 先 生 面 對 面 談 談 。


年 輕 人 理 想 多 而 顧 忌 少 ； 不 知 天 高 地 厚 ， 衝 勁 有 餘 ， 但 卻 往 往 罔 顧 現 實 ； 做 生 意 ， 操 守 、 誠 信 也 較 鬆 懈 ； 只 看 到 眼 前 利 益 ， 不 顧 長 遠 效 果 。 別 人 不 知 怎 麼 樣 ， 起 碼 這 便 是 年 輕 時 我 的 寫 照 。
也 是 這 個 原 因 吧 ， 成 年 的 生 意 人 往 往 對 年 輕 人 有 戒 心 ， 他 們 寧 願 與 跟 年 紀 相 若 、 較 成 熟 的 人 打 交 道 。
打 工 ， 有 老 闆 和 大 公 司 的 威 信 撐 腰 ， 不 會 覺 察 別 人 對 自 己 有 什 麼 顧 忌 。 到 自 己 創 業 ， 身 分 變 了 ， 別 人 便 會 用 另 一 種 眼 光 看 我 們 ； 以 前 的 感 情 和 信 任 沒 有 了 ， 有 的 只 是 謹 慎 和 顧 忌 。 如 果 對 這 眼 光 角 度 的 改 變 懵 然 不 知 ， 不 同 時 調 校 自 己 的 觀 點 和 態 度 ， 只 顧 埋 怨 人 情 冷 暖 ， 那 便 是 死 路 一 條 了 。
更 有 甚 者 ， 要 是 看 見 別 人 無 情 的 反 應 ， 便 憤 世 嫉 俗 起 來 ， 甚 至 在 仇 恨 的 心 理 的 驅 使 下 越 出 常 規 ， 鋌 而 走 險 ， 那 更 是 死 路 一 條 。


做 生 意 不 按 理 出 牌 ， 行 藏 舉 止 出 位 ， 令 別 人 心 裡 不 舒 服 ， 因 而 得 不 到 信 任 ， 那 是 很 蝕 底 的 。 要 是 別 人 對 我 們 步 步 為 營 ， 事 事 拿 顯 微 鏡 來 看 個 究 竟 ， 那 麼 我 們 做 生 意 的 交 易 費 用 便 會 高 昂 得 很 。 誰 肯 和 信 不 過 的 人 培 養 關 係 ？ 這 樣 ， 除 了 沒 有 肉 食 、 別 人 不 稀 罕 的 豬 頭 骨 ， 好 的 生 意 又 怎 麼 會 有 我 們 的 份 ？ 到 了 這 個 地 步 ， 我 們 又 怎 能 不 走 投 無 路 ？
誠 信 是 做 生 意 寶 貴 的 資 產 。 有 誠 信 ， 沒 有 本 錢 也 可 以 做 生 意 。 反 之 ， 壞 了 誠 信 ， 不 管 有 多 少 本 錢 也 會 衰 收 尾 。 誠 信 是 做 生 意 的 磐 石 。
只 知 道 要 過 關 斬 將 、 一 蹴 而 就 的 年 輕 人 又 怎 會 知 道 誠 信 的 重 要 ？ 他 們 滿 以 為 只 要 有 好 橋 ， 過 了 海 便 是 神 仙 。 故 此 要 年 輕 人 體 會 做 生 意 ， 先 要 建 立 誠 信 是 艱 難 不 過 的 事 。


好 ， 還 是 言 歸 正 傳 吧 。 我 們 約 了 馬 先 生 到 九 龍 窩 打 老 道 的 「 慶 相 逢 」 晚 飯 。 他 以 為 我 們 要 創 業 ， 找 他 是 談 漂 染 生 意 ， 故 此 他 吃 得 不 亦 樂 乎 。 他 樂 意 做 我 們 的 生 意 ， 答 應 給 我 們 一 般 的 數 期 （ 事 實 上 他 後 來 確 又 成 為 我 們 最 大 的 漂 染 商 ） 。
他 又 同 時 透 露 有 意 買 間 毛 衫 廠 ， 更 和 我 們 談 了 一 些 做 毛 衫 廠 的 看 法 和 心 得 。 不 過 他 又 說 家 人 覺 得 他 年 紀 大 了 ， 身 體 又 不 太 好 ， 擔 心 他 要 兼 顧 多 一 間 工 廠 會 太 辛 苦 ， 支 持 不 來 。 所 以 他 還 在 豫 疑 要 不 要 買 廠 ， 過 兩 天 到 黃 大 仙 求 籤 看 看 神 靈 的 意 思 才 決 定 。
我 跟 他 說 ， 我 聽 朋 友 說 過 ， 黃 大 仙 有 位 道 士 ， 解 籤 非 常 靈 驗 。 這 位 朋 友 聽 道 士 說 ， 搬 工 廠 會 風 調 雨 順 ； 搬 了 後 果 然 生 意 大 旺 ， 故 此 他 時 常 去 找 這 位 道 士 指 點 迷 津 。 馬 老 闆 聽 我 這 麼 說 非 常 高 興 ， 向 我 要 道 士 的 姓 名 、 地 址 。 我 說 改 天 問 準 了 朋 友 才 告 訴 他 。
這 當 然 是 我 大 有 機 心 的 可 惡 謊 言 。 可 是 坐 在 我 身 邊 的 partner 梁 鉅 榮 卻 毫 不 察 覺 。 飯 後 他 開 車 送 我 回 家 ， 途 中 談 了 很 多 有 關 馬 老 闆 的 事 情 ， 但 他 似 乎 完 全 忘 記 了 解 籤 這 一 回 事 ， 但 我 心 中 有 數 。


第 二 天 一 早 ， 我 跑 到 黃 大 仙 去 打 聽 哪 一 位 解 籤 道 士 最 有 名 氣 ， 賣 元 寶 蠟 燭 香 的 阿 婆 告 訴 我 ， 廟 門 口 出 來 轉 右 第 三 檔 的 姓 李 先 生 最 有 名 也 最 多 人 幫 襯 。
我 找 到 那 位 李 先 生 時 ， 他 鄰 近 的 解 籤 佬 都 沒 有 生 意 ， 但 卻 有 好 幾 個 人 客 在 等 他 。 他 只 穿 着 普 通 衣 服 ， 故 此 我 不 知 他 是 不 是 道 士 。 等 其 他 人 客 都 走 了 ， 我 才 坐 下 來 ， 面 有 難 色 的 對 他 說 ： 我 不 是 來 幫 襯 他 解 籤 的 ， 我 只 是 有 個 請 求 ； 如 果 他 肯 幫 忙 ， 我 會 給 他 一 千 元 作 酬 勞 （ 當 時 他 解 一 支 籤 的 收 費 是 兩 元 ） 。
他 聽 了 我 的 話 ， 面 不 改 容 地 說 ： 「 你 說 來 聽 聽 吧 ， 做 得 到 的 我 會 盡 量 幫 你 。 」
我 告 訴 他 有 位 姓 馬 的 叔 伯 明 天 會 來 找 他 解 籤 ， 問 他 應 否 買 新 蒲 崗 的 毛 衫 廠 。 如 果 他 告 訴 這 位 馬 老 伯 買 這 間 廠 ， 對 他 身 體 不 好 ， 那 便 是 幫 我 一 個 大 忙 了 。
我 向 這 位 解 籤 佬 解 釋 ， 馬 先 生 有 一 間 漂 染 廠 ， 想 買 多 一 間 毛 衫 廠 ； 可 是 他 身 體 不 太 好 ， 家 人 擔 心 他 太 辛 苦 支 持 不 來 ； 可 是 他 為 人 固 執 ， 不 會 聽 家 人 的 勸 告 ， 只 信 神 靈 。 家 人 唯 有 叫 我 來 請 你 幫 忙 。 他 聽 了 ， 滿 面 笑 容 說 ： 「 無 問 題 ， 反 正 這 是 好 事 ， 我 當 然 樂 意 幫 忙 。 」


這 個 解 籤 佬 倒 也 專 業 。 他 問 了 我 馬 先 生 的 體 形 和 特 徵 ， 和 毛 衫 廠 的 事 。 我 給 了 他 一 千 元 ， 拿 了 他 的 名 片 和 電 話 號 碼 （ 名 片 沒 有 電 話 號 碼 ， 因 為 那 個 時 候 是 幾 個 檔 口 共 用 一 個 電 話 的 ） 便 走 了 。
當 天 我 便 將 名 片 交 了 給 馬 先 生 。 第 二 天 ， 他 果 然 去 黃 大 仙 求 籤 ， 更 依 我 說 找 那 位 姓 李 的 解 籤 。 這 位 李 先 生 也 真 的 叫 他 不 要 買 毛 衫 廠 。 馬 先 生 對 解 籤 佬 的 話 深 信 不 疑 ， 決 定 不 買 毛 衫 廠 ； 跟 着 他 還 給 我 電 話 ， 建 議 我 們 買 那 間 廠 。 我 們 當 然 第 一 時 間 向 銀 行 買 了 那 間 毛 衫 廠 。
我 的 拍 檔 對 馬 先 生 這 個 突 如 其 來 的 決 定 覺 得 很 驚 訝 ， 他 當 然 不 知 道 是 我 做 了 手 腳 。 可 是 我 自 己 卻 知 道 ， 買 得 到 這 間 廠 是 因 為 我 出 老 千 ， 因 而 心 裡 一 直 感 到 不 安 。


各 位 朋 友 ， 你 記 得 駱 駝 穿 針 孔 的 故 事 嗎 ？ 耶 穌 叫 年 輕 的 商 人 賣 掉 所 有 財 產 ， 把 錢 分 給 窮 人 然 後 來 跟 隨 他 。 可 是 那 商 人 卻 沒 有 依 耶 穌 說 的 做 。 他 走 了 ， 耶 穌 向 門 徒 說 ； 有 錢 人 要 進 天 堂 比 駱 駝 穿 過 針 孔 還 要 困 難 。
在 我 看 來 ， 這 隻 駱 駝 是 比 喻 做 生 意 ， 為 了 賺 錢 便 不 惜 不 擇 手 段 的 罪 孽 。 我 就 是 騎 着 駱 駝 上 路 ， 希 望 在 生 意 的 旅 途 上 ， 透 過 不 斷 吸 收 教 訓 ， 不 斷 懺 悔 ， 將 駱 駝 逐 漸 琢 磨 變 成 一 條 細 小 得 穿 得 過 針 孔 的 駱 駝 毛 ， 到 其 時 天 堂 的 路 便 會 給 我 敞 開 了 。 這 日 子 會 到 來 嗎 ？ 我 會 不 斷 努 力 嘗 試 ， 但 結 果 是 什 麼 便 只 有 上 帝 才 知 道 了 。

事 實 與 偏 見 （ 壹 週 刊 第 719 期 18.12.2003 ）
雙 手 是 大 腦 的 先 鋒


我 們 買 了 工 廠 ， 找 妥 人 手 、 一 切 計 劃 就 緒 。 可 是 一 開 始 ， 我 們 便 發 覺 那 周 詳 的 計 劃 原 來 只 是 座 堆 砌 得 井 井 有 條 ， 可 卻 不 堪 一 觸 的 Lego 模 型 積 木 ， 轉 瞬 間 便 在 我 們 眼 前 倒 塌 ， 變 成 一 盤 散 沙 。 計 劃 這 東 西 真 害 人 。
與 其 說 創 業 之 途 充 滿 荊 棘 ， 倒 不 如 說 是 充 滿 驚 訝 ； 因 為 我 們 創 業 非 但 有 除 舊 迎 新 的 希 望 ， 更 有 一 無 所 有 的 絕 望 ； 是 個 死 裡 逃 生 的 寫 照 。


Nay, nor the unmatched phoenix lives anew
Unless she burn. (Michelangelo Sonnet 59)
不 ， 如 非 身 經 灰 燼 、 無 與 倫 比 的 鳳 凰 亦 無 以 重 生 。


是 的 ， 創 業 的 經 驗 就 像 從 灰 燼 中 重 生 的 鳳 凰 。 燃 燒 的 ， 不 是 我 們 的 軀 體 ， 而 是 我 們 的 習 慣 、 期 望 、 意 志 和 周 詳 的 計 劃 。
計 劃 怎 樣 害 人 ？ 我 們 原 先 的 如 意 算 盤 是 ， 初 期 可 以 靠 德 安 織 造 廠 的 英 國 客 戶 攞 到 一 半 生 意 ； 另 一 半 則 可 以 向 我 在 先 時 織 造 廠 接 觸 過 的 美 國 客 戶 埋 手 。 創 業 伊 始 ， 我 們 知 道 生 意 難 做 ， 故 此 不 會 放 過 任 何 機 會 ； 待 到 業 務 穩 定 下 來 了 ， 便 會 以 最 有 發 展 潛 力 的 美 國 零 售 商 為 目 標 。
不 幸 ， 開 業 後 心 目 中 的 客 戶 沒 有 半 個 肯 給 我 們 生 意 。 過 去 應 承 會 關 照 的 客 戶 ， 差 不 多 異 口 同 聲 跟 我 們 說 ： 「 等 你 們 的 質 素 和 數 量 穩 定 下 來 再 說 吧 ， 否 則 品 質 或 付 貨 期 稍 有 差 池 ， 那 又 由 誰 負 責 ？ 」

有 了 工 廠 卻 沒 有 生 意 ， 真 的 欲 哭 無 淚 。 然 而 我 們 可 以 抱 怨 那 些 舊 客 嗎 ？ 我 甚 至 相 信 他 們 原 先 是 確 有 誠 意 的 ， 但 到 真 的 要 給 我 們 生 意 了 ， 他 們 又 怎 能 不 擔 心 新 廠 的 質 量 和 付 貨 期 是 否 穩 定 ？
說 到 底 品 質 和 付 貨 期 是 客 戶 的 命 脈 。 我 們 總 不 成 要 他 們 拿 自 己 的 命 根 子 做 人 情 吧 。 怪 且 怪 明 知 會 有 這 樣 的 問 題 （ 事 實 上 初 期 我 們 只 打 算 接 工 序 較 簡 單 、 數 量 較 大 的 大 路 貨 品 訂 單 ） ， 但 卻 沒 有 正 視 客 戶 的 顧 慮 到 底 會 來 得 多 大 。
接 不 到 訂 單 也 只 是 一 個 開 始 而 已 。 當 我 們 的 窘 態 畢 露 ， 人 手 配 備 、 銀 行 貸 款 、 染 廠 數 期 等 問 題 便 接 踵 而 來 ， 甚 至 身 為 partner 的 原 料 供 應 商 的 立 場 也 變 卦 起 來 了 。
面 對 這 些 問 題 ， 我 們 可 以 做 些 什 麼 ？ 整 天 撞 頭 埋 牆 問 怎 麼 辦 嗎 ？ 我 們 於 是 收 拾 心 情 ， 決 定 不 再 計 劃 ， 見 步 行 步 ， 以 實 際 行 動 走 出 困 境 。


我 們 都 有 個 錯 覺 ， 以 為 只 有 深 思 熟 慮 想 出 的 辦 法 才 可 以 解 決 困 難 。 殊 不 知 ， 在 現 實 世 界 裡 ， 我 們 只 能 從 實 踐 中 掌 握 走 出 困 難 的 道 路 。 高 僧 坐 禪 般 的 冥 想 怎 悟 得 出 發 展 生 意 的 竅 門 ？ 不 從 實 踐 中 探 索 ， 又 怎 可 以 突 破 困 難 ？
推 動 我 們 思 維 的 ， 是 實 際 行 動 ； 帶 動 腦 袋 的 是 我 們 自 己 的 一 雙 手 。 工 作 是 行 動 ， 實 際 行 動 令 我 們 從 工 作 中 得 到 樂 趣 ， 使 我 們 為 工 作 而 工 作 。 目 標 卻 只 是 遙 遠 的 北 斗 星 。
我 們 從 實 際 行 動 中 不 斷 完 善 工 作 的 方 法 、 能 力 和 概 念 。 在 走 向 完 善 的 過 程 中 ， 會 不 斷 呈 現 激 發 我 們 投 入 工 作 的 美 妙 境 界 ， 給 我 們 帶 來 樂 趣 。 這 種 美 妙 的 樂 趣 令 我 們 忘 卻 以 成 功 作 為 工 作 的 目 標 ， 轉 而 為 工 作 而 工 作 ， 最 後 透 過 實 踐 達 至 成 功 。
我 不 是 說 為 工 作 而 工 作 便 叫 成 功 。 我 的 意 思 是 ， 我 們 的 一 雙 手 是 大 腦 思 維 的 先 鋒 。 千 百 萬 年 來 ， 人 類 的 進 步 ， 不 是 一 個 又 一 個 完 成 了 的 目 標 加 起 來 的 總 和 ， 而 是 一 個 又 一 個 苦 心 歷 練 過 程 的 結 晶 。 成 功 不 是 完 成 目 標 ， 成 功 是 個 完 不 了 的 過 程 。
令 人 類 進 步 最 大 的 原 動 力 ， 是 從 行 動 中 發 現 自 己 的 能 力 ， 並 從 中 得 到 喜 悅 。 工 作 做 得 好 ， 我 們 因 而 愛 上 工 作 ； 我 們 愛 上 工 作 ， 因 而 把 工 作 做 得 更 好 。 因 此 我 們 不 該 歌 頌 成 功 為 之 樹 立 豐 碑 ； 我 們 要 歌 頌 的 ， 是 我 們 創 造 走 向 成 功 的 過 程 的 一 雙 手 。


抽 象 的 道 理 說 得 多 了 ， 讓 我 回 頭 說 創 業 的 故 事 。 我 們 的 創 業 大 計 倒 塌 了 ， 經 營 概 念 ， 成 本 架 構 以 至 個 人 尊 嚴 亦 隨 諸 而 崩 潰 。 經 營 概 念 要 改 變 ， 因 為 支 持 我 們 創 業 大 計 的 假 設 瓦 解 了 ， 因 此 概 念 的 假 設 也 不 存 在 了 。 成 本 架 構 要 改 變 ， 因 為 接 不 到 出 口 訂 單 我 們 不 再 是 出 口 的 廠 商 ， 而 是 替 別 的 工 廠 加 工 ， 需 要 簡 化 組 織 架 構 以 降 低 成 本 。 尊 嚴 崩 潰 ， 因 為 做 不 成 出 口 生 意 ， 我 們 只 好 做 山 寨 廠 ， 替 別 人 來 料 加 工 。
當 初 如 果 知 道 是 要 做 山 寨 廠 ， 我 們 肯 定 都 不 會 辭 掉 高 職 。 山 寨 廠 是 手 作 仔 生 意 ， 連 我 這 個 不 要 臉 的 人 都 覺 得 沒 臉 子 。 可 是 騎 上 了 虎 背 便 只 好 顛 簸 下 去 ， 世 事 真 的 難 料 呀 。
更 難 料 的 是 ， 這 不 幸 的 遭 遇 原 來 是 禾 稈 冚 珍 珠 — — 我 們 因 禍 得 福 ， 從 中 吸 取 了 難 得 的 寶 貴 經 驗 。
我 和 梁 鉅 榮 都 少 年 得 志 ， 年 紀 輕 輕 便 當 上 高 職 ， 無 論 是 對 事 業 或 自 己 的 身 份 、 地 位 都 難 免 有 個 不 切 實 際 的 期 望 。 此 番 不 幸 的 遭 遇 就 像 一 盆 冷 水 照 頭 淋 ， 令 我 們 甦 醒 過 來 ， 重 新 腳 踏 實 地 ， 拾 回 謙 遜 和 虛 懷 。
在 這 之 前 我 們 給 前 輩 成 功 的 光 環 眩 惑 ， 為 他 們 的 積 習 所 囿 。 我 們 以 他 們 為 榜 樣 ， 追 求 像 他 們 那 樣 的 成 就 ， 結 果 便 像 中 了 符 咒 那 樣 給 過 去 的 運 作 方 式 迷 惑 了 。
一 起 步 便 碰 上 這 樣 不 幸 的 遭 遇 ， 一 下 子 便 摧 毀 了 迷 惑 、 習 慣 、 期 望 和 假 設 ， 讓 我 們 可 以 從 零 開 始 。 這 絕 非 壞 事 ， 因 為 從 零 起 步 便 一 無 牽 掛 ， 可 以 清 晰 地 看 到 前 輩 的 模 式 原 來 毫 無 特 色 ： 每 一 天 他 們 都 在 完 成 過 去 定 下 的 目 標 ； 每 一 天 他 們 都 在 走 前 人 走 過 的 路 。 他 們 是 盯 着 倒 後 鏡 駕 車 ， 車 是 在 倒 後 還 是 向 前 ？ 他 們 能 否 吸 收 工 作 帶 來 的 教 訓 ？ 那 又 還 用 說 嗎 ？


後 來 ， 到 我 們 終 於 從 山 寨 廠 演 變 到 可 以 自 己 接 單 做 出 口 生 意 了 ， 我 們 才 認 識 到 按 前 人 的 慣 例 、 模 式 設 立 的 架 構 實 在 太 複 雜 了 。 有 了 這 個 體 會 ， 我 們 只 稍 為 更 動 原 先 加 工 的 架 構 ， 便 足 以 應 付 出 口 生 意 ， 而 這 樣 的 簡 化 更 同 時 提 高 我 們 的 效 率 。
更 重 要 的 是 ， 我 們 體 會 到 像 老 前 輩 那 樣 躭 在 香 港 透 過 出 口 商 （ 洋 行 ） 接 單 ， 溝 通 上 大 有 問 題 ， 客 戶 的 要 求 更 往 往 給 作 為 中 間 人 的 出 口 商 扭 曲 或 演 繹 錯 了 ， 因 而 增 加 成 本 或 甚 至 完 全 滿 足 不 到 他 們 的 要 求 。
當 山 寨 廠 的 日 子 是 沒 有 白 費 的 ， 因 為 這 除 了 幫 助 我 們 熟 習 生 產 流 程 ， 更 令 我 們 體 會 做 生 意 的 最 終 目 標 是 滿 足 最 前 線 顧 客 的 需 要 。 有 了 此 番 體 會 ， 打 從 那 個 時 候 起 ， 我 便 決 定 要 跑 到 美 國 去 面 對 面 接 觸 客 戶 ， 直 接 接 單 。
這 樣 我 便 可 以 體 味 市 場 的 變 化 、 感 受 市 場 的 脈 搏 。 由 此 我 體 會 到 廠 商 和 客 戶 相 互 依 賴 的 關 係 ， 我 知 道 舊 的 模 式 是 要 給 淘 汰 了 ， 新 的 模 式 是 要 出 現 了 。
自 此 我 體 會 到 廠 商 應 該 扮 演 一 個 什 麼 的 角 色 ， 而 廠 商 又 要 建 立 一 個 什 麼 的 運 作 模 式 和 生 產 架 構 才 可 以 滿 足 客 戶 的 要 求 。 我 跨 着 市 場 巨 浪 滑 到 了 一 個 我 意 想 不 到 的 新 境 界 ， 我 感 受 到 的 ， 是 達 至 卓 越 的 喜 悅 。

事 實 與 偏 見 （ 壹 週 刊 第 720 期 25.12.2003 ）
大 波 蓮 與 飛 仔 黎


炎 熱 的 六 月 天 。 晨 早 六 時 ， 新 蒲 崗 的 街 頭 還 未 甦 醒 過 來 。 降 溫 了 一 個 晚 上 天 色 灰 暗 ， 迎 面 吹 來 淡 淡 清 涼 ， 我 急 促 的 腳 步 打 破 了 工 廠 區 清 晨 的 靜 寂 。


「 朝 早 出 門 踢 到 舊 金 呀 ， 靚 仔 ， 咁 好 笑 容 ？ 」 腸 粉 、 柴 魚 花 生 粥 檔 的 阿 婆 跟 我 說 。 整 條 街 只 有 她 這 麼 早 便 開 檔 。 每 朝 我 都 幫 襯 她 買 早 餐 ， 而 每 朝 她 幾 乎 都 跟 我 說 同 樣 的 話 。
是 的 ， 每 朝 開 工 ， 我 都 心 情 興 奮 ； 碰 見 人 ， 我 便 不 由 自 己 地 擠 出 了 笑 容 。 創 業 之 初 的 艱 辛 早 已 沉 澱 給 忘 掉 了 ， 每 天 工 作 帶 來 的 新 挑 戰 反 而 令 我 興 奮 莫 名 。
我 們 接 不 到 出 口 訂 單 ， 只 好 轉 型 做 山 寨 廠 替 別 人 來 料 加 工 。 每 天 我 和 拍 檔 梁 鉅 榮 天 曚 光 便 返 工 ， 搬 搬 抬 抬 將 當 天 要 用 的 物 料 放 到 每 個 工 人 的 崗 位 ， 好 讓 他 們 一 上 班 便 可 以 開 工 ； 配 備 充 足 ， 他 們 便 不 用 為 了 補 充 物 料 而 中 斷 工 作 。

我 們 直 接 處 理 生 產 流 程 ， 透 過 和 工 人 的 接 觸 、 交 談 掌 握 他 們 工 作 上 遇 上 的 困 難 。 這 樣 我 們 便 有 機 會 不 斷 簡 化 和 修 正 生 產 系 統 、 方 法 和 程 序 。
倘 若 有 工 人 跟 我 們 說 ： 「 我 時 常 把 一 紮 紮 衫 片 的 編 號 弄 錯 了 」 。 那 麼 ， 我 們 便 嘗 試 將 不 同 款 式 的 衫 片 用 不 同 顏 色 的 編 號 紙 條 來 綁 紮 ， 幫 助 他 們 辨 認 。
倘 若 有 人 跟 我 們 說 ： 「 好 多 時 開 工 我 也 不 知 道 要 先 做 哪 一 個 款 式 」 。 那 麼 每 朝 開 工 時 ， 我 們 便 到 每 一 個 部 門 解 釋 當 日 的 生 產 流 程 。
「 這 個 款 式 好 難 起 貨 ， 為 什 麼 價 錢 卻 沒 有 加 ？ 」 看 過 實 情 ， 倘 若 果 如 所 說 ， 我 們 便 馬 上 調 整 價 錢 ， 以 免 影 響 士 氣 、 耽 誤 生 產 。
「 我 不 知 道 哪 一 個 工 序 要 特 別 留 意 ， 因 此 往 往 出 錯 」 ， 那 麼 我 們 便 設 法 在 要 特 別 留 神 的 地 方 黏 上 黃 色 的 小 貼 紙 ， 好 叫 工 人 當 心 。


在 這 些 解 決 問 題 的 過 程 中 ， 我 們 體 會 到 工 人 的 困 難 便 是 我 們 的 困 難 ， 解 決 了 他 們 的 困 難 也 就 克 服 了 生 產 上 的 困 難 。 克 服 了 這 些 困 難 ， 生 產 便 快 捷 了 起 來 ， 這 使 我 們 意 識 到 速 度 是 提 高 效 率 的 關 鍵 。
因 此 ， 那 時 候 我 們 每 天 都 在 想 ： 如 何 縮 短 與 工 人 的 距 離 ， 好 讓 我 們 能 夠 更 快 捷 地 對 他 們 的 困 難 和 需 要 作 出 反 應 ， 以 便 進 一 步 簡 化 運 作 、 提 高 效 率 。 我 們 知 道 與 工 人 緊 密 溝 通 和 合 作 是 解 決 問 題 最 有 效 的 辦 法 ， 而 這 也 是 加 速 生 產 最 有 效 的 方 法 。
我 和 梁 鉅 榮 都 是 做 營 業 出 身 的 （ 我 在 德 安 當 經 理 時 也 管 過 生 產 ， 可 是 先 入 為 主 ， 因 此 創 業 之 初 我 還 是 以 為 接 到 訂 單 便 萬 事 亨 通 了 ） 。 要 不 是 要 替 別 人 加 工 ， 我 們 不 會 往 生 產 裡 鑽 ， 也 不 會 體 會 到 和 工 人 溝 通 是 解 決 生 產 困 難 的 關 鍵 ， 更 不 會 有 後 來 的 成 績 了 。
就 是 這 樣 ， 解 決 了 每 一 天 的 困 難 ， 我 也 就 學 到 新 的 東 西 、 有 新 的 體 會 ， 而 更 重 要 的 是 這 讓 我 發 現 自 己 新 的 能 力 。 那 麼 我 又 怎 能 不 每 一 天 都 興 奮 莫 名 ？

這 是 一 段 踏 踏 實 實 工 作 的 日 子 ， 也 是 一 段 過 得 很 開 心 的 日 子 。 那 個 時 候 我 記 得 有 位 叫 阿 蓮 的 工 友 ； 她 樣 子 娟 好 ， 體 態 撩 人 ， 身 段 纖 瘦 修 長 ， 幼 細 的 蠻 腰 上 堅 挺 着 豐 滿 的 乳 房 。 每 一 趟 見 到 她 ， 血 氣 方 剛 的 我 都 心 花 怒 放 。
有 時 工 作 做 悶 了 ， 我 便 偷 看 她 操 作 縫 盤 時 的 美 姿 。 她 坐 在 矮 凳 上 蠻 腰 向 前 挺 着 ， 她 堅 挺 的 乳 房 隨 着 摩 打 的 節 奏 盪 漾 ； 看 得 我 心 如 鹿 撞 ， 抖 不 過 大 氣 來 ， 生 理 也 變 化 了 起 來 ， 好 不 過 癮 。 每 一 次 看 過 她 ， 我 都 得 坐 下 來 抖 順 了 氣 才 能 繼 續 工 作 。 要 是 馬 上 站 起 來 便 會 太 尷 尬 了 。
那 個 時 候 我 們 已 很 熟 絡 。 有 一 次 跟 她 說 過 笑 ， 想 起 有 件 事 忘 了 問 她 ， 她 離 開 時 我 一 時 輕 率 ， 背 地 裡 叫 她 的 花 名 ， 「 大 波 蓮 」 竟 然 衝 口 而 出 。 她 聽 了 滿 臉 通 紅 ， 站 着 傻 笑 良 久 ， 才 大 聲 說 ： 「 作 死 吖 ， 飛 仔 黎 」 。 以 後 再 沒 有 人 叫 她 「 大 波 蓮 」 ， 但 「 飛 仔 黎 」 卻 從 此 成 為 了 我 的 花 名 。
大 波 蓮 風 騷 撩 人 ， 對 我 非 常 吸 引 ， 令 我 心 智 不 寧 ， 可 是 我 卻 從 未 想 過 要 追 求 她 。 我 是 真 的 喜 歡 她 嗎 ？ 或 者 那 只 是 我 鹹 濕 佬 獸 性 的 發 作 ？ 我 還 未 有 時 間 想 清 楚 便 離 開 了 車 間 ， 到 外 面 去 接 出 口 生 意 了 。


經 過 八 個 月 替 別 人 加 工 的 生 涯 ， 我 們 非 但 賺 到 了 一 些 錢 ， 更 賺 到 了 一 段 寶 貴 的 鍛 鍊 期 ， 讓 我 們 學 懂 控 制 成 本 、 質 量 和 交 貨 期 。 掌 握 了 自 己 的 強 項 和 門 路 ， 我 們 開 始 有 信 心 接 出 口 生 意 了 。
既 然 是 新 廠 ， 我 們 知 道 只 做 到 別 人 的 水 準 是 不 足 夠 的 ； 我 們 一 定 要 做 得 比 別 人 好 才 有 希 望 接 到 生 意 。 儘 管 買 家 來 過 看 我 們 的 工 廠 ， 滿 意 我 們 的 質 量 ， 可 是 他 們 始 終 對 我 們 未 建 立 信 心 ， 給 我 們 訂 單 總 有 風 險 。 要 彌 補 這 些 風 險 ， 我 們 一 定 要 做 得 比 人 更 好 、 更 快 、 更 便 宜 ， 否 則 怎 可 以 搶 到 別 人 的 生 意 ？

「 六 點 半 左 右 ， 我 會 陪 女 裝 部 的 毛 衫 買 家 Joe Papa 回 香 港 酒 店 ， 到 其 時 你 到 大 堂 等 ， 我 會 介 紹 他 給 你 認 識 。 他 對 一 些 廠 不 滿 意 ， 正 想 找 新 的 供 應 商 ， 是 個 好 時 機 。 」 Eddie Lo 在 電 話 裡 給 我 通 風 報 信 。 他 是 JC Penney 香 港 分 公 司 的 經 理 ， 過 去 我 和 他 交 過 手 。
等 到 十 一 點 多 ， 我 才 見 到 Eddie 陪 着 腳 步 浮 浮 、 喝 醉 了 的 Joe Papa 走 進 香 港 酒 店 的 大 堂 。 介 紹 過 後 ， Joe Papa 直 截 了 當 的 跟 我 說 ： 「 雖 然 Eddie 說 你 的 品 質 不 錯 ， 可 是 你 是 新 廠 ， 我 為 什 麼 不 給 有 關 係 、 有 默 契 的 廠 商 落 單 ， 而 要 把 生 意 轉 給 你 ？ 」
「 我 們 的 價 錢 較 便 宜 而 交 貨 期 又 更 快 捷 ， 況 且 你 也 不 是 對 所 有 的 廠 都 滿 意 吧 ？ 」 我 說 。
他 望 了 望 我 和 Eddie ， 詭 秘 地 笑 了 一 笑 ， 說 ： 「 好 ， 你 證 明 給 我 看 。 」 「 請 你 給 我 一 個 機 會 吧 ！ 」 我 懇 求 他 。


經 過 我 和 Eddie 一 番 唇 舌 ， 他 終 於 說 ： 「 到 我 房 間 來 ， 我 給 你 看 樣 辦 ， 你 給 我 報 個 價 錢 和 船 期 。 」
到 了 他 的 房 間 ， 他 給 我 看 了 十 多 個 款 式 ； 我 都 給 他 報 了 價 和 交 貨 期 。 他 很 滿 意 ， 拉 Eddie 到 一 旁 密 斟 。 他 們 商 量 了 一 回 ， 然 後 Eddie 給 了 我 一 個 眼 色 ， 我 知 得 米 了 。 結 果 Joe Papa 給 我 落 訂 單 ， 讓 我 們 做 五 個 款 式 ； 每 個 款 式 三 百 到 六 百 打 ， 一 共 二 千 三 百 打 ， 七 十 五 日 後 交 貨 。 我 連 聲 多 謝 ， 歡 喜 到 想 喊 。
他 送 我 出 門 時 再 對 我 詭 秘 地 笑 了 一 笑 。 他 這 詭 秘 的 笑 容 成 為 了 我 們 日 後 心 照 不 宣 的 訊 號 。

事 實 與 偏 見 （ 壹 週 刊 第 721 期 1.1.2004 ）
紐 約 是 我 的 幸 運 之 都


昨 晚 雖 然 幾 乎 竟 夜 未 眠 ， 可 是 出 門 時 卻 精 神 奕 奕 ， 迎 面 吹 來 的 冷 風 更 令 我 精 神 一 振 。 我 一 路 走 、 一 路 沉 思 ， 腳 步 緩 慢 。


來 到 阿 婆 的 腸 粉 、 柴 魚 花 生 粥 檔 食 早 餐 。 她 望 了 我 一 望 ， 見 到 我 沒 有 說 話 ， 到 我 走 時 ， 她 才 輕 聲 給 我 說 ： 「 點 解 今 日 心 情 咁 沉 重 ？ 」
給 她 的 話 驚 醒 了 ， 我 馬 上 綻 開 笑 容 ： 「 阿 婆 ， 我 今 日 踢 到 舊 金 。 」 她 似 乎 明 白 了 我 的 意 思 ， 含 蓄 地 笑 了 一 笑 ， 我 向 她 點 了 點 頭 便 走 了 。
當 一 個 人 還 在 追 求 機 會 的 時 候 ， 他 的 心 情 是 興 奮 的 ； 可 是 一 旦 他 抓 住 了 機 會 ， 他 的 心 情 就 會 凝 重 起 來 ； 因 為 隨 着 機 會 而 來 的 ， 是 沉 重 的 責 任 。
昨 晚 ， 我 在 JC Penney 買 手 Joe Papa 那 裡 接 了 二 千 三 百 打 毛 衫 的 訂 單 。 到 回 到 家 裡 已 經 一 點 多 鐘 了 。 可 是 我 卻 沒 有 半 點 睡 意 ， 也 沒 有 想 到 要 跟 拍 檔 慶 祝 這 第 一 單 出 口 生 意 。 我 只 是 把 那 幾 件 毛 衫 樣 辦 翻 來 覆 去 研 究 ， 心 裡 盤 算 ， 怎 樣 才 可 以 造 得 比 樣 辦 更 好 ？
我 知 道 ， 只 消 將 這 批 訂 單 做 好 ， 以 後 便 不 愁 沒 有 生 意 了 。


JC Penney 是 間 很 大 的 公 司 ， Joe Papa 是 這 間 大 公 司 的 一 個 大 部 門 的 買 手 ； 每 年 經 他 手 買 的 貨 品 超 過 一 億 美 元 。 只 要 拿 到 他 幾 個 巴 仙 的 生 意 ， 我 們 便 忙 得 不 可 開 交 了 。
我 告 訴 自 己 ， 我 們 只 有 一 次 機 會 。 把 這 批 貨 做 好 並 不 足 夠 ， 我 們 一 定 要 做 到 一 鳴 驚 人 。 我 們 一 定 要 Joe Papa 印 象 深 刻 ， 從 此 再 不 能 不 給 我 們 生 意 。 我 不 想 再 要 求 他 給 我 們 生 意 ， 我 要 他 需 要 我 們 ， 只 有 這 樣 我 才 可 以 安 枕 無 憂 。
回 到 工 廠 和 拍 檔 梁 鉅 榮 開 會 ， 他 完 全 同 意 我 的 想 法 。 我 們 馬 上 商 量 超 越 這 批 貨 的 品 質 規 格 的 策 略 。
那 幾 件 毛 衫 樣 辦 都 是 香 港 其 他 廠 商 造 的 ， 用 料 是 人 造 毛 （ acrylic ） ； 每 打 的 重 量 介 乎 七 磅 至 八 磅 ， 以 價 格 論 ， 品 質 算 是 不 錯 的 了 。 可 是 手 感 太 鬆 軟 ， 用 重 一 點 的 料 ， 手 感 會 豐 厚 得 多 。
於 是 ， 我 們 決 定 每 打 用 多 半 磅 重 的 毛 料 。 成 本 雖 然 會 因 而 高 許 多 ， 可 是 我 們 志 不 在 眼 前 利 潤 ， 而 是 這 張 訂 單 帶 來 的 機 會 ； 我 們 要 的 ， 是 今 後 源 源 不 絕 的 訂 單 。 有 了 生 意 哪 還 怕 賺 不 到 錢 嗎 ？
一 旦 行 內 的 人 知 道 我 們 接 了 JC Penney 這 個 大 客 的 大 訂 單 ， 原 先 對 我 們 冷 淡 的 人 也 熱 情 了 起 來 。 過 去 打 電 話 找 不 到 的 人 ， 紛 紛 自 動 跑 來 跟 我 們 傾 生 意 。


這 時 候 我 們 才 發 覺 ， 有 個 當 原 料 供 應 商 的 拍 檔 是 大 有 好 處 的 。 譬 如 別 人 要 等 兩 三 個 星 期 才 拿 到 毛 料 供 應 ， 有 個 供 應 商 的 拍 檔 ， 因 此 只 消 幾 天 ， 我 們 便 拿 到 了 。 所 以 ， 籌 備 這 批 貨 的 生 產 工 作 進 行 得 很 順 利 。
不 消 幾 天 我 們 已 經 做 好 了 樣 辦 ， 拿 給 JC Penney 香 港 分 公 司 的 經 理 Eddie Lo 看 。 他 非 常 滿 意 ， 然 而 那 是 我 們 第 一 次 交 手 ， 故 此 他 要 把 樣 辦 寄 到 紐 約 總 公 司 ， 待 到 Joe Papa 批 准 了 ， 我 們 才 可 以 生 產 。
聽 到 他 這 麼 說 ， 我 靈 機 一 觸 ： 「 那 麼 明 天 我 就 飛 去 紐 約 ， 親 自 拿 樣 辦 給 Joe Papa 看 ； 有 問 題 ， 當 場 與 他 解 決 。 」 他 贊 同 我 這 個 主 張 ， 當 晚 給 Joe Papa 發 telex ， 約 好 後 天 在 紐 約 見 面 。
我 的 想 法 是 ， 直 接 到 紐 約 跟 Joe Papa 面 對 面 傾 ， 那 麼 今 後 便 可 以 在 建 立 紐 約 的 關 係 ， 溝 通 會 更 直 接 、 更 清 楚 、 更 快 捷 。 再 者 ， 直 接 到 紐 約 跟 Joe Papa 接 頭 ， 便 有 機 會 接 到 他 的 其 他 生 意 ， 而 不 用 受 制 於 香 港 的 分 公 司 ， 從 而 擺 脫 JC Penney 和 其 他 廠 商 根 深 蒂 固 和 複 雜 的 人 事 關 係 了 。


Joe Papa 看 了 我 帶 來 的 樣 辦 感 到 非 常 意 外 ， 但 卻 很 滿 意 地 拍 了 拍 我 的 膊 頭 說 ： 「 You are son of a gun 。 」 他 馬 上 批 准 我 們 動 工 生 產 ， 我 當 場 打 電 話 叫 香 港 馬 上 開 工 。
我 雖 然 只 在 紐 約 逗 留 了 幾 天 ， 收 穫 可 真 大 呢 。 這 次 見 Joe Papa ， 可 能 是 在 他 自 己 的 地 方 ， 故 此 他 比 在 香 港 時 更 輕 鬆 、 自 在 和 友 善 。 我 們 甚 至 可 以 說 是 一 見 如 故 。 只 不 過 二 天 半 吧 ， 大 家 便 很 熟 絡 了 。 那 可 能 是 因 為 我 們 都 愛 看 書 ， 因 此 話 題 很 多 ， 合 作 較 融 洽 。 第 二 天 ， 他 便 給 同 一 個 款 式 再 落 多 二 千 三 百 打 、 遲 些 交 貨 的 訂 單 。
他 帶 我 到 他 在 新 澤 西 州 的 家 吃 晚 飯 ， 和 他 的 妻 子 、 女 兒 和 同 住 的 父 母 見 面 。 後 來 我 發 覺 ， 因 為 和 他 的 家 人 熟 絡 ， 他 也 就 對 我 特 別 信 任 ， 這 對 以 後 的 合 作 很 有 幫 助 。 他 是 個 很 愛 家 庭 的 人 ， 不 知 那 跟 他 是 意 大 利 裔 有 沒 有 關 係 。
他 不 僅 給 我 們 很 多 生 意 ， 還 介 紹 其 他 部 門 跟 我 們 做 生 意 。 因 此 ， JC Penney 很 快 便 成 為 我 們 最 大 的 客 戶 。 有 這 個 大 客 ， 我 們 的 工 廠 亦 很 快 壯 大 起 來 了 。


我 們 真 的 很 幸 運 。 然 而 要 是 你 問 我 ， 幸 運 與 努 力 ， 哪 一 樣 更 為 重 要 ？ 那 麼 毫 無 疑 問 ， 我 會 告 訴 你 ， 努 力 更 為 重 要 ， 因 為 只 有 努 力 才 可 以 讓 人 真 正 幸 運 起 來 。
接 到 JC Penney 的 生 意 ， 如 果 我 們 沒 有 視 之 為 贏 取 客 戶 信 心 的 機 會 ， 不 計 成 本 地 將 品 質 做 到 最 好 ， 我 們 會 給 他 留 下 個 深 刻 的 印 象 嗎 ？
如 果 我 沒 有 不 辭 勞 苦 地 拿 樣 辦 到 紐 約 去 給 Joe Papa 看 ， 後 來 他 和 他 的 同 事 會 給 我 們 源 源 不 絕 的 生 意 嗎 ？
我 們 的 努 力 和 樂 觀 的 取 向 ， 讓 我 們 打 進 了 一 個 良 性 循 環 （ virtuous cycle ） 的 軌 跡 中 — — 努 力 使 我 們 幸 運 ， 愈 幸 運 我 們 便 愈 努 力 ， 因 此 而 愈 幸 運 。 幸 運 是 靠 努 力 賺 回 來 的 ， 要 成 功 ， 除 了 努 力 之 外 ， 就 是 要 繼 續 更 努 力 了 。

事 實 與 偏 見 （ 壹 週 刊 第 722 期 8.1.2004 ）
我 要 對 海 耶 克 說 聲 多 謝


七 六 年 接 了 JC Penney Joe Papa 的 訂 單 後 ， 我 便 和 紐 約 結 下 了 不 解 緣 。 對 我 來 說 ， 紐 約 就 像 個 巨 大 無 比 的 「 富 饒 女 神 」 ， 我 在 祂 眾 多 的 豐 滿 乳 房 中 爬 行 ， 隨 時 抓 住 飽 滿 的 乳 頭 狂 啜 ， 祂 的 養 分 令 我 迅 速 成 長 。


生 意 把 我 帶 到 紐 約 ， 可 是 紐 約 卻 成 為 了 我 的 啟 蒙 導 師 。 她 的 奶 水 讓 我 學 會 了 做 生 意 ， 講 得 一 口 不 錯 的 英 語 ， 發 現 知 識 的 樂 趣 ； 而 更 重 要 的 ， 是 啟 發 我 做 個 有 用 的 人 。
要 是 你 做 過 行 街 ， 你 會 知 道 要 花 多 少 時 間 在 接 待 處 等 候 買 手 召 見 。 你 不 敢 遲 到 ， 因 為 萬 一 他 找 不 到 你 ， 你 便 不 只 錯 失 這 一 次 的 機 會 ， 更 會 錯 失 以 後 的 生 意 。
買 手 慣 了 要 別 人 等 他 ， 他 不 會 有 耐 煩 等 你 ； 遲 到 一 兩 次 ， 他 以 後 便 不 會 再 找 你 了 。 他 們 沒 有 任 何 準 則 會 在 什 麼 時 候 見 你 ， 乾 巴 巴 地 等 上 幾 個 鐘 頭 是 司 空 見 慣 的 事 。


我 就 是 這 樣 在 接 待 處 認 識 Bill Milken 的 。 有 一 天 ， 我 等 候 見 K-Mart 的 買 手 ， 看 書 打 發 時 間 。 突 然 有 人 輕 聲 問 我 ： 「 你 在 看 什 麼 書 ？ 」 我 抬 頭 一 望 ， 說 話 的 原 來 是 位 一 頭 銀 色 鬈 髮 、 皮 膚 曬 成 棕 褐 色 ， 穿 著 講 究 ， 看 來 有 六 十 多 歲 ， 像 教 授 多 於 推 銷 員 的 紳 士 。
我 給 他 的 話 呆 住 了 ， 一 下 子 答 不 上 腔 ， 只 好 翻 出 書 的 封 面 給 他 看 。 他 好 奇 地 問 ： 「 你 炒 股 票 的 嗎 ？ 」 「 不 ， 我 不 炒 股 票 。 」
他 的 說 話 令 我 好 生 奇 怪 ： Charles Mackay 的 《 Extraordinary Popular Delusions And The Madness Of Crowds 》 是 一 本 冷 門 得 很 的 書 ， 他 怎 麼 一 眼 便 看 出 這 是 和 炒 股 票 有 關 的 ？ 這 位 先 生 肯 定 不 簡 單 。
他 在 我 身 邊 坐 了 下 來 ， 令 我 感 到 無 比 親 切 ， 便 冒 昧 地 問 他 ： 「 這 書 對 學 做 生 意 應 該 有 用 的 吧 ？ 」 他 聽 了 我 這 麼 說 ， 開 懷 大 笑 ， 拍 拍 我 的 膊 頭 ， 說 ： 「 你 這 小 子 真 有 點 意 思 。 」 他 從 此 便 成 為 了 我 的 良 師 益 友 。


在 紐 約 時 裝 界 ， Bill 是 極 負 盛 名 的 Salesman 。 我 碰 見 他 時 ， 他 已 經 半 退 休 了 ， 但 還 是 幾 家 入 口 商 的 顧 問 ， 他 們 都 倚 重 他 過 去 建 立 的 關 係 。
有 一 晚 ， 我 到 他 家 吃 飯 。 他 和 太 太 跟 我 說 ， 以 後 來 紐 約 就 住 在 我 們 這 裡 好 了 ， 反 正 我 們 的 女 兒 有 了 自 己 的 家 庭 後 便 搬 到 西 岸 去 了 ， 騰 了 個 房 間 出 來 。 我 們 年 紀 不 小 了 ， 家 裡 有 個 年 輕 人 有 點 生 氣 ， 有 什 麼 事 也 多 個 照 應 。 就 是 這 樣 ， 每 逢 到 紐 約 我 便 住 到 他 們 家 裡 了 。
搬 到 他 們 家 第 三 天 ， 發 生 了 一 件 我 畢 生 難 忘 的 事 。 我 習 慣 儲 夠 內 衣 褲 才 一 起 洗 。 怎 知 那 天 晚 上 我 發 現 他 太 太 替 我 洗 好 內 衣 褲 、 乾 了 ， 摺 好 放 在 床 頭 。 此 後 ， 洗 過 澡 我 便 馬 上 洗 內 衣 褲 ； 更 把 房 間 收 拾 得 井 井 有 條 ， 以 免 要 勞 煩 Bill 的 太 太 。
我 自 小 離 家 ， 真 的 沒 有 家 教 。 住 在 他 們 家 裡 ， 有 機 會 學 會 與 人 相 處 的 規 矩 和 禮 儀 ， 是 個 很 寶 貴 的 經 驗 。 日 後 這 非 但 幫 我 避 過 不 少 尷 尬 場 面 ， 更 令 我 有 信 心 起 來 ， 可 以 更 悠 然 自 得 地 和 別 人 相 處 ， 讓 人 們 有 個 更 良 好 、 更 舒 服 的 感 覺 。 這 對 我 做 salesman 應 該 有 幫 助 吧 ， 我 想 。
茶 餘 飯 後 ， 他 們 喜 歡 閒 話 當 年 ， 講 些 Bill 做 salesman 時 候 認 識 的 朋 友 和 往 事 。 其 中 既 有 荒 唐 也 有 感 人 的 故 事 ， 但 都 給 我 不 少 啟 發 ， 令 我 從 中 得 到 不 少 做 營 業 員 和 做 人 的 智 慧 和 心 得 。 在 那 段 日 子 ， 我 幾 乎 每 天 都 期 待 着 飯 後 一 杯 拔 蘭 地 在 手 ， 坐 在 火 爐 旁 聽 他 們 閒 話 當 年 的 時 刻 。

他 的 太 太 Kate 有 點 神 經 質 ， 但 卻 蠻 有 趣 。 她 愛 讀 古 典 文 學 ， 每 個 月 參 加 好 幾 次 讀 書 會 ； 回 來 後 ， 便 會 給 我 講 不 是 Homer 的 Iliad ， 便 是 Sophocles 的 Oedipus The King ， 或 Woolf 的 To The Lighthouse 等 名 著 。 就 算 我 不 斷 打 呵 欠 ， 她 還 是 興 高 采 烈 的 講 個 不 停 ， 陶 醉 在 自 己 的 故 事 裡 。
更 要 命 的 ， 是 她 還 帶 我 到 哥 倫 比 亞 大 學 旁 聽 Lit Hum （ Literature Humanities ） 。 那 真 把 我 弄 得 啼 笑 皆 非 。 到 知 道 我 對 文 學 小 說 真 的 毫 無 興 趣 了 ， 她 才 把 我 放 過 。 可 是 她 有 時 還 是 不 能 自 已 ， 給 我 Homer 、 Virgil 或 Dante 等 名 家 的 著 作 片 段 。
當 時 我 是 不 大 聽 得 進 耳 ， 可 是 經 過 她 的 盲 目 灌 輸 ， 我 卻 又 彷 彿 沾 染 上 了 一 點 文 化 氣 質 ， 覺 得 自 己 高 貴 了 起 來 。 這 當 然 只 是 我 的 虛 榮 在 作 祟 而 已 。


毫 無 疑 問 ， 跟 他 們 同 住 ， 受 他 們 的 薰 陶 ， 書 是 看 多 了 。 但 那 時 我 看 的 還 是 與 賺 錢 有 關 的 How To 書 籍 為 多 。 看 這 些 書 就 好 像 肚 子 餓 了 吃 即 食 麵 那 樣 — — 有 即 時 的 滿 足 ， 沒 有 真 正 的 養 分 ， 對 增 進 知 識 幫 助 不 大 。
讀 書 是 為 了 充 實 學 問 ， 而 不 是 為 了 找 尋 什 麼 發 達 方 程 式 。 充 實 學 問 ， 可 以 擴 闊 眼 界 、 視 野 ， 加 強 分 析 能 力 ， 對 生 意 的 創 造 和 判 斷 決 策 都 有 幫 助 。 可 是 不 少 大 師 們 卻 不 是 這 麼 看 。
歐 幾 理 德 便 很 不 屑 地 對 學 生 說 ： 「 他 讀 書 是 為 了 賺 錢 ， 那 麼 就 給 他 一 塊 錢 吧 ！ 」 他 的 老 師 Pythagora 也 說 了 差 不 多 同 一 樣 的 話 ： 「 圖 解 （ diagram ） 是 解 釋 方 程 式 的 一 個 步 驟 ， 不 是 弄 出 了 一 個 圖 解 便 會 得 到 一 塊 錢 的 。 」
他 們 認 為 求 知 是 追 求 真 理 ， 而 不 是 為 了 賺 錢 。 可 是 生 活 現 實 不 也 包 含 真 理 嗎 ？ 賺 錢 不 也 是 包 含 了 生 活 透 示 的 真 理 嗎 ？


知 識 不 是 即 食 麵 ， 不 一 定 可 以 解 決 我 們 當 前 面 對 的 問 題 。 知 識 的 效 用 是 既 寬 敞 而 又 宏 大 的 。 好 些 看 似 一 蹴 而 就 的 突 破 ， 其 實 往 往 是 從 這 本 、 那 本 書 ， 這 種 、 那 種 學 說 吸 收 了 的 知 識 ， 經 過 積 累 、 淨 化 而 得 出 的 結 果 。 不 管 是 做 學 問 還 是 做 生 意 ， 都 只 能 從 實 踐 中 得 出 成 果 。 只 有 透 過 實 踐 探 索 ， 思 想 才 會 開 竅 ， 這 個 過 程 需 要 從 不 同 的 書 本 吸 收 養 分 ； 也 只 有 這 樣 才 會 帶 來 領 悟 。
一 天 下 班 後 ， Bill 對 我 說 ： 深 厚 的 知 識 是 做 大 事 的 基 礎 ， 今 晚 我 帶 你 去 一 位 退 了 休 的 律 師 朋 友 家 吃 飯 ， 希 望 他 可 以 給 你 追 求 知 識 的 正 確 的 方 法 。
看 來 他 的 朋 友 很 喜 歡 我 。 晚 飯 時 ， 他 問 了 我 許 多 問 題 ， 也 讓 我 有 不 少 說 話 的 機 會 ； 我 把 共 產 黨 罵 得 尤 其 兇 。 可 能 我 的 胡 說 八 道 實 在 過 火 了 ， 臨 走 時 他 從 書 架 拿 了 一 本 書 給 我 ， 說 ： 「 拿 去 慢 慢 看 ， 以 後 你 罵 共 產 黨 會 罵 得 更 痛 快 。 」
他 給 我 的 ， 是 海 耶 克 的 《 到 奴 役 之 路 》 。 這 本 書 開 始 了 我 對 知 識 的 追 求 ， 改 變 了 我 的 一 生 ， 也 使 我 對 人 生 和 生 意 有 更 清 晰 、 層 次 更 高 的 看 法 。

事 實 與 偏 見 （ 壹 週 刊 第 723 期 15.1.2004 ）
賄 賂


我 坐 在 Lou Basset 的 寫 字 桌 前 ， 他 背 着 我 望 出 窗 外 輕 聲 跟 太 太 說 ， 「 Pen ， 窗 外 剛 飄 起 雪 花 ， 天 色 黑 沉 沉 了 起 來 ； 看 來 快 要 下 大 雪 了 ， 來 接 我 時 你 千 萬 要 穿 上 外 套 。 」 聽 着 他 的 話 ， 我 像 是 墮 入 了 他 強 烈 的 愛 的 磁 場 裡 ， 感 到 渾 身 和 暖 。


他 轉 過 頭 來 跟 我 說 ： 「 我 太 太 想 明 晚 請 你 到 我 們 家 來 吃 飯 ， 她 的 羊 扒 做 得 很 棒 ， 要 不 要 試 試 ？ 」 說 這 話 時 ， 他 慈 祥 的 臉 孔 仍 然 掛 着 跟 太 太 說 話 時 的 喜 悅 。 我 怎 能 說 不 ？ 「 好 ， 謝 謝 你 。 」 他 笑 了 。 「 那 麼 你 明 天 五 點 半 到 這 裡 來 ， 我 們 一 同 搭 火 車 回 家 去 。 」


Lou 跟 Bill Milken 一 同 在 Oxford Shirt 做 salesman 出 身 ， 是 幾 十 年 的 好 朋 友 。 三 十 六 歲 ， 他 已 儲 夠 錢 創 業 。 到 我 認 識 他 時 ， 他 已 是 紐 約 有 數 的 成 功 西 裝 褲 和 西 裝 的 入 口 商 。 我 與 他 純 粹 是 朋 友 關 係 ， 很 少 生 意 往 來 。 偶 然 有 零 售 商 跟 他 要 cashmere 背 心 或 杏 領 長 袖 毛 衫 ， 他 才 會 給 我 幾 十 打 的 訂 單 。
他 穩 重 、 殷 實 和 那 發 自 內 心 的 笑 容 ， 令 我 有 靠 在 一 位 智 者 身 邊 的 輕 快 和 舒 服 。 跟 他 在 一 起 ， 我 恍 如 在 攝 取 他 做 人 、 做 事 的 內 功 。
他 很 富 有 。 除 了 生 意 成 功 ， 他 的 舅 父 沒 有 兒 女 ， 去 世 時 將 財 產 留 給 了 他 夫 婦 倆 。 他 為 人 腳 踏 實 地 ， 非 但 不 做 非 分 的 事 ， 甚 至 說 話 也 不 會 過 分 。 遇 上 胡 說 八 道 的 salesman ， 他 不 會 說 那 人 full of shit ， 而 只 是 說 他 full of Coca Cola 。

見 我 野 心 勃 勃 ， 他 便 勸 我 慢 下 來 ： 「 因 應 周 遭 事 物 演 進 的 速 度 做 事 ， 你 便 有 足 夠 的 力 量 達 到 目 標 了 ； 這 樣 整 個 環 境 是 你 的 後 盾 ， 推 動 你 前 進 。
「 急 於 求 成 ， 你 便 脫 離 事 物 演 進 的 力 量 和 方 向 ， 背 離 周 圍 的 人 的 共 同 意 志 ； 失 去 大 眾 的 支 持 ， 事 倍 而 功 半 ； 你 早 晚 會 筋 疲 力 盡 ， 終 致 失 敗 。 那 麼 不 管 你 個 人 有 多 大 的 力 量 ， 也 不 管 你 如 何 心 急 ， 你 也 不 能 令 這 世 界 走 快 一 步 啊 ！
「 做 事 的 方 法 和 規 律 只 是 表 象 而 已 ， 隨 時 都 可 以 改 ； 可 是 原 則 和 操 守 卻 千 萬 不 能 變 ， 因 為 那 是 大 眾 的 力 量 和 意 向 ， 是 你 賴 以 成 功 的 潛 在 支 柱 （ fulcrum ） ； 失 去 這 個 大 靠 山 ， 我 們 便 失 去 形 勢 ， 那 又 怎 能 不 失 敗 ？ 」
奇 怪 ， 那 時 候 我 還 未 結 婚 ， 他 卻 經 常 跟 我 說 ： 「 我 認 識 不 少 人 ， 他 們 往 往 為 了 事 業 而 斷 送 婚 姻 。 如 果 我 要 送 你 一 份 禮 物 ， 我 會 送 你 像 我 那 樣 美 滿 的 婚 姻 。 這 會 是 你 一 生 最 寶 貴 的 禮 物 。
「 你 要 記 住 ， 事 業 成 功 ， 甚 至 擁 有 整 個 世 界 ， 要 是 沒 有 個 好 家 庭 ， 你 也 只 是 一 條 窮 困 得 很 的 可 憐 蟲 。 千 萬 不 要 為 了 工 作 而 冷 落 太 太 ， 也 不 要 為 了 兒 女 而 忽 略 夫 婦 感 情 。 太 太 才 是 你 的 家 庭 。 」

那 時 我 正 集 中 精 神 創 業 ， 這 番 話 當 然 只 是 耳 邊 風 。 就 算 結 了 婚 、 有 了 孩 子 ， 我 也 沒 有 記 起 這 番 說 話 ， 而 我 第 一 段 婚 姻 失 敗 也 是 歷 史 了 。


Bill 介 紹 我 認 識 Lou Basset 是 因 為 一 件 事 情 而 起 的 。 Bill 愛 講 做 生 意 的 往 事 ， 卻 很 少 談 退 休 後 做 的 顧 問 工 作 。 我 一 直 好 生 奇 怪 ， 退 了 休 ， 再 沒 有 實 務 ， 他 又 怎 還 可 以 替 入 口 商 找 生 意 ？
有 一 天 我 終 於 忍 不 住 問 他 。 初 時 他 顯 得 有 點 愕 然 ， 沉 默 良 久 才 說 ： 「 這 是 我 一 生 人 最 失 敗 的 地 方 ， 令 我 極 受 困 擾 ， 有 機 會 我 會 讓 你 知 道 箇 中 底 細 。 」 「 那 是 什 麼 的 事 情 ？ 」 我 急 着 問 。 他 低 頭 苦 笑 ， 到 他 抬 起 頭 來 ， 我 見 到 他 眼 泛 紅 絲 ， 哽 咽 地 說 ： 「 沒 什 麼 ， 到 時 你 便 會 知 道 。 」

富 麗 堂 皇 的 Wardolf Astoria 酒 店 屹 立 在 Park Avenue East 的 盡 頭 ， 它 的 右 邊 便 是 Pan Am 大 廈 。 七 十 年 代 ， 那 裡 整 天 車 水 馬 龍 ， 人 頭 湧 湧 ， 是 這 間 酒 店 最 鼎 盛 的 時 候 。
金 碧 輝 煌 的 大 堂 盡 頭 ， 有 個 矮 小 的 舞 台 。 在 台 上 ， 黑 人 女 歌 手 在 鋼 琴 和 豎 琴 伴 奏 下 高 歌 ， 可 是 歌 聲 卻 幾 乎 給 台 下 百 多 位 茶 客 的 喧 嘩 和 笑 聲 掩 蓋 過 了 。 我 和 Bill 在 那 裡 喝 咖 啡 ， 等 待 大 連 鎖 店 某 mart 鞋 靴 部 的 採 購 主 管 。
不 久 ， 一 個 牛 高 馬 大 ， 著 西 裝 、 穿 着 繡 了 花 紋 的 牛 仔 靴 的 男 士 出 現 了 。 Bill 站 起 來 跟 他 握 手 。 他 拍 了 一 拍 Bill 的 肩 膊 ， 然 後 Bill 介 紹 我 們 認 識 。 他 大 剌 剌 地 坐 了 下 來 ， 右 手 拿 起 Bill 的 咖 啡 杯 ， 把 咖 啡 倒 入 煙 灰 缸 ； 左 手 拿 起 咖 啡 壺 自 斟 自 飲 ， 和 Bill 寒 暄 了 起 來 。 跟 着 Bill 拿 起 放 在 腳 旁 的 鞋 盒 交 給 他 ， 悄 悄 地 跟 他 說 ： 「 三 萬 。 」
他 接 過 鞋 盒 ， 用 大 髀 夾 住 ， 揭 開 鞋 盒 ， 拿 出 一 疊 青 青 綠 綠 一 百 元 面 額 的 美 鈔 放 在 枱 面 上 點 算 起 來 。 這 番 情 景 ， 簡 直 把 我 嚇 傻 了 。 我 偷 望 了 Bill 一 眼 ， 他 顯 然 有 點 不 自 在 ， 但 卻 裝 出 若 無 其 事 的 樣 子 。 我 不 知 道 旁 邊 的 人 有 沒 有 看 到 這 番 情 景 ， 我 則 耷 低 頭 不 敢 再 望 了 。
點 算 好 鈔 票 ， 蓋 上 鞋 盒 ， 放 在 腳 下 ， 這 傢 伙 伸 了 個 大 懶 腰 ， 脫 口 一 聲 ： 「 Hellelujah 。 」 跟 着 和 Bill 說 了 幾 句 行 貨 笑 話 ， 便 將 咖 啡 一 飲 而 盡 ， 站 起 身 來 說 聲 「 Bye 」 ， 拿 着 鞋 盒 消 失 在 人 群 中 了 。 整 個 過 程 ， 這 個 傢 伙 都 漫 不 經 意 ， 我 可 卻 看 得 驚 心 刺 激 。 不 過 十 分 鐘 吧 ， 我 什 麼 都 明 白 了 。
回 家 路 上 Bill 給 我 說 ： 「 對 不 起 ， 我 估 不 到 那 傢 伙 會 斗 膽 在 你 這 個 陌 生 人 面 前 數 鈔 票 。 」 之 後 直 到 了 吃 晚 飯 ， 他 也 再 沒 有 說 別 的 話 了 。 到 了 第 二 天 ， 晚 飯 後 他 帶 我 到 書 房 喝 拔 蘭 地 ， 跟 我 談 了 兩 個 多 小 時 他 事 業 出 錯 的 前 因 後 果 。

他 自 覺 是 受 貪 方 便 所 累 。 他 只 知 靠 回 佣 搞 關 係 ， 故 此 便 沒 有 認 真 工 作 。 到 習 慣 了 這 方 便 的 勾 當 ， 他 便 像 被 魔 鬼 纏 上 了 一 樣 ， 再 不 超 生 。 反 正 是 給 回 佣 ， 他 便 什 麼 都 推 銷 ， 專 業 不 了 起 來 ， 到 最 後 還 只 是 一 個 普 普 通 通 的 salesman 。 就 算 退 了 休 還 是 放 不 下 這 勾 當 。
Lou Basset 可 卻 不 同 了 。 他 堅 守 原 則 ， 不 給 回 佣 ， 明 知 會 因 此 損 失 生 意 亦 在 所 不 惜 。 那 時 Bill 覺 得 他 太 死 板 ： 回 佣 又 不 是 自 己 的 錢 ， 而 且 人 人 都 是 這 麼 做 ， 為 什 麼 偏 偏 要 做 傻 子 ？
過 了 幾 十 年 ， 看 見 Lou Basset 家 庭 事 業 都 非 常 成 功 ， 那 時 Bill 才 知 道 Lou 不 是 個 死 板 的 傻 子 ， 而 是 個 wise guy 。 Bill 說 ， 無 論 是 做 人 還 是 做 事 ， 堅 持 操 守 和 原 則 才 是 真 正 的 智 慧 。 只 是 他 知 道 得 太 遲 了 ， 以 致 一 事 無 成 、 一 無 所 有 ， 甚 至 不 能 自 拔 。
老 實 說 ， 創 業 初 期 我 同 樣 面 對 操 守 和 原 則 的 挑 戰 ， 而 要 不 斷 掙 扎 。 為 了 貪 方 便 ， 給 回 佣 、 找 生 意 的 引 誘 是 股 勁 度 十 足 的 魔 法 啊 。
Bill 告 誡 我 千 萬 不 要 重 蹈 他 的 覆 轍 ， 故 此 介 紹 Lou Basset 給 我 認 識 、 作 為 榜 樣 。 就 是 這 樣 我 便 跟 Lou Basset 成 為 好 朋 友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