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31, 2007

慕浮塔路的浮光掠影

韓良憶  (20070731)




眼前種種仍只是浮光掠影,慕浮塔路彷彿只有在書中、電影裡、照片上,才是那麼真切。

早上十點半,我們坐在慕浮塔路(rue Mouffetard)轉角酒館的露天座位上,這裡是市集的頂端,從這兒一路下坡,食品店林立,還有家搶生意的小超市。晨市的人潮川流不息,打扮入時的中年婦人拖著菜籃車爬上坡,兩根大蔥在帆布蓋頂探頭探腦;拎著環保購物袋的老先生在對面的蔬果店裡巡了一圈,好不容易挑中幾只桃子和一顆蜜瓜,隨後又慢吞?踱進隔鄰的肉店。更多的行人拿著相機或錄攝影機,東張西望,走過我們跟前。他們跟我們一樣,也是遊客,慕名來到巴黎左岸這條中世紀老街。


就算在幾乎是處處有故事、有淵源的巴黎,也沒有幾條街能像慕浮塔路這樣,短短不過數百公尺,卻承載了文藝史上無數顯赫的名字。先別說別的,單是我們坐著的酒館便因一部電影而變得「大有來頭」。在奇士勞斯基一九九三年的傑作《藍色情挑》中,茱麗葉.畢諾許坐在店裡,把熱騰騰的咖啡倒進冰淇淋杯裡,舀了一口吃。還記得,這樣冰熱衝突的食法當年在吾輩影癡間蔚為風潮,有一陣子我只要喝黑咖啡,就忍不住也想來客香草冰淇淋。
還有另一幅畫面也讓這條街走進藝術史,那就是法國攝影大師卡提耶.布烈松一九五四年的名作,標題就叫「慕浮塔路」,照片上的小男孩不知走在路上那個角落,只見他雙手各抱著一瓶牛奶,露著滿足的笑容。逾半個世紀後,這個穿著短褲的孩子應已垂垂老矣,甚或不在人世,他還住在老街上嗎?

從酒館往上走四、五百公尺,穿過有著噴泉的小廣場,街名換了,改叫笛卡爾路(rue Descartes),右手邊的三十九號從前是間旅館,現在是餐廳,法國象徵派大詩人魏崙一八九六年就在這裡辭世。事隔二十六年,年輕的美國記者海明威以六十法郎的月租,在頂樓租了間房當寫作室,房裡有壁爐,天寒時海明威就在這兒烤栗子。

走回到小小的護牆廣場,朝左後方拐個彎到樂芒尼樞機主教路(rue du Cardinal Lemoine),七十四號的三樓(台灣的四樓)是海明威在巴黎的第一間寓所,海明威在他的巴黎回憶錄《流動的饗宴》提到,他和妻子在這間既無熱水亦無廁所的簡陋公寓裡,度過「很窮、很快樂」的日子。海明威當然也熟悉咫尺以外的慕浮塔路,他形容那是條「狹窄擁擠卻美妙的市集街」。

然而在比他晚一年來到巴黎的比利時作家西默農的筆下,同一條路卻是另一副情景。在西默農的非偵探小說《小聖人》中,這兒舉目污穢髒亂、肉欲橫流,暴力的陰影長相左右,出身單親菜販之家的路易默默凝視,把一切留在記憶中,後來將之化為一幅幅畫作。

不曉得是不是語言、文化使然,抑或只是心境與寫作目的不同的關係,雖然同為異鄉人,以法語為母語的西默農似乎比海明威更涉入巴黎的現實世界,看到的景象也較後者眼中的慕浮塔路貼近真實。直到上世紀中葉以前,此處一直是巴黎最底層百姓群居的所在,藏污納垢,一片貧窮,布爾喬亞階級頂多來這兒買買菜,卻不見得肯搬來作鄰居。

物換星移,從前擠滿醉鬼的低級酒館,如今坐著學生和遊客,喝一杯啤酒的代價近新台幣兩百元;我看到房地產公司的招貼,小小一間六坪套房月租要新台幣四萬多元,慕浮塔路早就不是貧民的天下了。我們徘徊在這條路上,拍了海明威故居的照片,到羅丹出生的房子前看了兩眼,又在電影中的酒館盤桓半?,最後還到菜攤上買了蔬果,似乎想捉住歷史的某個片段,可眼前種種仍只是浮光掠影,慕浮塔路彷彿只有在書中、電影裡、照片上,才是那麼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