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20, 2007

在北海邊

李有成  (20070820)




朋友知道我要到倫敦來,一定要我到京斯林(King’s Lynn)他新購的小屋看看。我這裏說的小屋,朋友用的英文是cottage。少年時代初識英國小說,每次看到cottage一字,我就先入為主認定那是已有年代的小屋,數十年來對cottage的印象始終未改。離開台北前我接到朋友的電郵,他說已經幫我在京斯林的行庫之屋(The Bank House) 訂了客房,還約好見面的時間和地點,一起搭火車到京斯林去。

京斯林位於倫敦東北方的諾福克(Norfolk),從倫敦國王十字火車站 出發,車程約一小時四十分鐘,途中經過的較著名的城鎮要數劍橋和伊里(Ily)──劍橋大概位於倫敦和京斯林中間。我沒到過京斯林,但到過劍橋和伊里,劍橋更因不同緣由去過幾次,沿途的景致大概還有些印象。我向來喜歡搭乘英國火車,尤其享受火車在小鎮農村穿梭奔馳的情形。離開了倫敦,窗外所見多是田野和荒地。這時正值夏末秋初,秋收已過,田野所見多半是枯黃的草枺或新翻的泥土,但荒地中綠樹野花仍然生氣盎然。英國較少高山,以前文人貴族為了體驗高山的險峻雄偉,還必須橫渡英吉利海峽,到歐洲大陸去。雖然少了高山峻嶺,英國卻不缺田野和荒地,多少名著就是以田野和荒地為背景。


路過伊里
火車到了劍橋,下車的人不少,有很多是年輕的背包客。二十分鐘之後,火車就到了伊里,也有一些看似旅客的人下車。伊里也是一座古老的小鎮。話說回來,英國那一座小鎮不古老?不過伊里不同,伊里曾經住過幾乎改變英國政體的人物,那就是將查爾斯一世處決,主張共和卻行事獨裁的激進清教徒克倫威爾。克倫威爾生於伊里附近的漢廷頓,一六三六年接任伊里稅務官的職位,在伊里住了好幾年。數年前我到伊里旅遊時去過他的故居,早已改為當地的旅遊中心兼博物館,展示克倫威爾時代的家居佈置。據說英國大城小鎮以克倫威爾為名的街道數目僅次於維多利亞女皇,其威名與重要性可想而知。

當然伊里還有旅客必遊的伊里大教堂。教堂初建於一○八三年,至一三五一年才告完工,也算得上千年古剎了。教堂的建築主體呈十字架形,長一百七十二公尺,僅中間殿堂部分就長達七十五公尺,因其佔地寬長,且為伊里最高的建築物,所以當地人將大教堂暱稱為濕地之艦(the ship of the Fens)。朋友告訴我說,從劍橋經伊里,往北到京斯林,再到京斯林西南方的彼得鎮一帶,綿延有百萬英畝的黑土平原和沼澤地,被稱為濕地(the Fens),是許多野生動物棲身之家,同時也蔓生著蘆葦和種類繁多的野草。

火車離開伊里車站,從左手邊朝車窗外看,伊里大教堂高聳的塔樓從樹叢中依稀可見。朋友指著教堂後方的房舍和田地說,這些地方五百年來都沒有什麼改變!英國人偏愛舊東西,整個社會耽於懷舊,每個城鎮大概都可以找到古董店或古董市場,五百年來改變不多的其實何止伊里!想想五百年來多少國家改朝換代,曾經多少人頭落地?想想五百年間多少地方天災人禍,飢饉流徙,能夠五百年而沒有什麼改變恐怕也算是修來的福氣。

「王潭」之地京斯林

京斯林直譯應作王潭──Lynn一字在塞爾特語中有池塘、水潭、湖泊之意。十二世紀時,此鎮原為諾瑞治(Norwich)主教的轄地,因此原名主教之潭(Bishop’s Lynn)。一五三三年,亨利八世為了娶安妮波玲(Anne Boleyn)──即伊莉莎白一世的媽媽──而向羅馬教會申請離婚被拒,惱羞成怒,與羅馬教會決裂,並在一五三六年之後收回所有教會轄地,納為皇產,英國從此變成新教國家,主教之潭也從此成為國王之潭。

兩百五十公里長的大烏慈河將京斯林切割為南、北,並在此地注入北海,京斯林因此位於北海之濱,也因為其地理位置,曾經是英國重要的港口之一。京斯林的精華盡在河的南岸。朋友的小屋也在南岸,距火車站走路約十分鐘,屋子夾在一排公寓之間,是一間雙層小屋,已有近兩百年的屋齡。小屋什麼都小,內部仍在修葺中,因此有些凌亂。朋友是一位雕塑家,在倫敦一間大學任教,也是英國皇家雕塑家學會的會長。他帶我參觀小屋後面的小花園,以及花園旁的小工作室。朋友指著一架切割硬材質用的機器,說是台灣的產品。

抵達京斯林時已經過了中午,我們又在小屋略事休息,此時已經飢腸轆轆。朋友的小屋距大烏慈河河岸約一百公尺,穿過一條巷子,可達河岸。我們沿著河堤邊的馬路走,風不小,經過舊日的稅關(現為旅遊中心),轉到街上,剛好看見一家設於地窖的咖啡館,我建議簡單填飽肚子即可。咖啡館所在的地窖年代不短,原來可能作藏酒之用。此刻已近午茶時間,客人不少,以中老年人居多,而且多半衣著講究。朋友推薦我嚐嚐當地製造的香腸,略微油煎,果然美味。我們還點了一壺咖啡,兩人共用,這種喝咖啡的方式倒不多見。

京斯林不大,朋友陪著我邊走邊停,一路對著某些歷史建築指指點點,向我講解京斯林的歷史與掌故。我只記得京斯林有兩座大教堂,一座叫聖馬格麗特教堂,建於十一世紀末,至今仍為京斯林鎮民的信仰中心,教堂旁邊即星期六市集。我們到京斯林那天是星期六,正好趕上市集。其實市集很小,攤位不多,主要賣些海產、蔬果、花卉、日用品,還有兩、三位街頭畫家兜售自己的畫作。我在聖馬格麗特教堂內看到俄文的宣教出版品,原來歐洲聯盟東擴後,鎮上出現不少東歐移民,教堂也得照顧這些移民的精神生活。鎮的另一頭還有一座聖尼古拉斯教堂,興建時代只比聖馬格麗特晚一點,不過現在卻大門深鎖,有些窗戶甚至已經殘破不堪,形同廢棄。教堂附近是一片不小的廣場,為星期二市集之地,其他日子則作停車用。

啟航之地

我們折回河岸,在堤防上坐下來歇腳。朋友遙指著寬闊的河口說,那就是被稱作沖刷地(The Wash) 的著名出海口,再過去就是北海。沖刷地其實是一處大海灣,兩側與海岸幾成直角,位於京斯林這一部分已屬南端。沖刷地有幾條深水溝,其他部分水位極淺,退潮時還會冒出若干沙洲。此處也是許多貝類如海扇、淡菜,以及蝦、蟹繁殖之地;也許因為食物充足,許多禽鳥也選擇在這裏棲息或過冬。據說每年平均有三十萬隻候鳥在沖刷地渡過冬天,歐洲聯盟因此將沖刷地劃定為特別保護區。

京斯林位依北海,在英國早期的航海業曾經佔一席之地,十七世紀時更以輸出農產品聞名。有一位叫喬治溫哥華(George Vancouver)的本地人,曾經在一七五七年擔任京斯林的副稅務官,後來追隨庫克船長學習航海,數年後升任船長。一七九一年四月一日,他奉命率「發現號」(Discovery)和「占丹號」(Chatham)自發爾茅斯(Falmouth)出發,經好望角、澳大利亞、紐西蘭、大溪地及夏威夷,次年四月抵達北美洲西岸,與西班牙駐墨西哥的指揮官瓜德拉(Juan Francisco de la BodegayQuadra)會面,就兩國的海上利益談判。兩人後來變成莫逆,並連袂沿著加利福尼亞向北航行,還把一座島嶼稱作瓜德拉與溫哥華之島(Quadra and Vancouver’s Island),即日後一般人所稱的溫哥華島,而島上後來開發的城市就叫溫哥華。京斯林舊稅關後方站立著喬治溫哥華的全身塑像,永遠凝望著當年帶他出海的大烏慈河。

河堤風大,朋友建議我先住進行庫之屋,晚上再共進晚餐。行庫之屋其實是間民宿,離河岸約五十公尺,原為創於十八世紀的格尼銀行(Gurney’s Bank)一八九六年併入今天的巴克萊銀行(Barclays Bank)──行址,剛重新整修裝潢,營業還不滿一個月。此民宿建築樓高二層,一樓為會客室、櫃台、餐廳、廚房等,客房在二樓,只有五間,設計和選材皆不俗,可以看出所費不貲。民宿主人為中年夫婦,男主人為英國人,原為執業律師,因為夢想有一間民宿,竟然捨棄律師的高薪工作,將所有積蓄花在這間民宿上,並當起主人兼侍者。女主人則為新加坡華人,久居英國,英語已無新加坡人口音。我們聊起新馬一帶的食物,談興不減。

地方風味餐

朋友約好在河岸邊新開張的一家餐廳吃晚餐。餐廳兼營酒吧,座無虛席,我們在樓下喝餐前酒,一個小時後侍者才招呼我們到樓上入座。京斯林因為靠海,海產豐富,當地人也嗜食海鮮。我的主菜是香煎鱒魚,但我不敢確定鱒魚是否為此地所產。一般人常譏笑英國菜不登大雅之堂,印象大概主要來自炸魚和薯條 之類的速食。其實英國各地都有地方食物,遊客匆匆路過,自然不容易嘗到當地的佳餚。這一餐我和朋友倒是吃得相當盡興,餐後一客約克郡布丁和一杯咖啡,為這一天的旅途勞頓劃下美好的句點。我們七點鐘到餐廳,離開時已經過了十點,這頓飯足足吃了三個多鐘頭。餐廳樓下,酒客仍多,這是倫敦酒館的普遍現象,尤其在周末的時候,想不到地處北海邊的古老小鎮也是如此。餐廳外,風吹得緊,微有涼意,大烏慈河上剛好有汽艇駛過,寂靜的夜裏馬達聲特別清晰。

朋友送我到行庫之屋就逕自回去。我回到房裏,看了一會兒英國廣播公司的夜間新聞,就上床就寢。一天疲憊,雖然很快入睡,不過睡得並不沉穩,半夜裏醒了過來,竟然思潮澎湃,再難成眠。我下床摸黑走到窗邊,河堤旁的街燈微弱暈黃,河面上忽隱忽現幾點亮光,也許是夜間停泊的船隻。我心中隱然有一種莫名之感:幾天前我人還在台北,此刻夜闌人靜,卻已身處北海之濱,台北的喧囂與憤怒也早已在萬千公里之外。曹孟德詩云:「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人生如寄,思之愴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