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06, 2007

大江健三郎與高行健對談》逃亡到邊沿

【聯合報╱蘇珊/紀錄整理】 2007.09.05 01:05 am


2006年底,法國愛克斯—普羅旺斯圖書節邀請日本小說家大江健三郎(1935年生,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訪法,與定居法國的高行健對談(1940年生,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兩位諾獎得主,以「邊沿」為主題,暢談獨立不移的創作信念。對談由愛克斯—馬賽大學副校長、高行健的譯者杜特萊教授和法國作家菲力浦‧弗萊斯特主持。(編者)

高行健總也在逃亡

杜特萊:今晚的討論以「邊沿」為主題。高行健在文革之前,1962年就已經大學畢業,文革期間下放農村勞動五年,這期間他為了排遣寂寞,偷偷寫作,當時毫無可能發表,已經不得不處於社會邊沿。1978年,他才開始發表小說和文論,他的第一本論著《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八十年代初對中國作家來說,影響重大。1983年,他的《車站》—劇在消除精神汙染運動中被禁演。1983年到1984年,他在無法發表作品的情況下離開北京,多次去長江流域漫遊,為他日那部傑出的小說《靈山》收集素材。1985年,他的《野人》一劇又再次引起爭論。1987年,他先去德國,隨後到法國,完成了這部著名的小說《靈山》。1989年,天安門事件後,他的《逃亡》一劇的發表使得他的作品在中國全面遭禁。他以政治流亡的身分在法國定居,1997年獲得法國國籍。我重讀《車站》時,深為震動,劇中那位沉默的人,四十多歲,如劇作中的舞台提示,在車站等了許久,終於走了。而劇中他的形象再現時,總伴隨隱隱的音樂。2002年,台灣觀眾看到了歌劇《八月雪》,三年後又在馬賽歌劇院演出,主人公六祖慧能得到法傳,卻不得不逃往山中,也是個邊沿人物。早在1990年,高行健就主張「冷的文學」,2000年在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講辭中他又重申:「作家從事這種文學寫作顯然難以維生,不得不在寫作之外另謀生計。因此這種文學的寫作,不能不說是一種奢侈,一種純然精神上的滿足。這種文學有幸出版而流傳在世,靠的是作家和他們的朋友的努力。冷的文學是一種逃亡而求其生存的文學,是一種不讓社會扼殺而求得精神上自救的文學。」在《靈山》和《一個人的聖經》中,他充分發揮了這個主題。近年來,哪怕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他依然不招搖,冷靜待在一邊。我們都記得2004年巴黎書展邀請了中國作家,當時在任的文化部長居然在開幕詞中忘了提他的名字;而他在出版社為他舉辦的記者招待會上則說,書展人太多,新近作了手術,怕染上感冒。他在《一個人的聖經》第五十八章對逃亡於社會邊沿作了更為充分的闡述,我在這裡就不重複了。昨天晚餐時,我聽到高行健和大江健三郎對倖存的文學和文學的承擔的一些見解,他們兩位都談到了位於邊沿的作家對世界的關注,在現代混亂的困境中,如何寫作,如何得以生存。

高行健:我總也在逃亡,對此還十分自覺,也可以說是命中註定,總也在這種狀態下,而且對這種邊沿狀態甚為滿意。我以為我這樣的作家,處於社會邊沿是極為正常的,恰恰得以自救。我如果要發出自己的聲音,首先自言自語,全然是個人的聲音,獨立不移,並不期待回音,倘這聲音畢竟觸動一些讀者,對我來說就已經很寬慰了。

大江健三郎生活在
邊沿的邊沿

弗萊斯特:大江健三郎您是否也贊同高行健對邊沿的這種認識?

大江健三郎:邊沿一詞在日語裡可以說是某一區域的邊界,而日語中的另一個同音詞,即橋,因此,邊沿也可以理解為兩個邊沿的交界處。我出生在日本的一個小島,我那個地方只有幾戶人家,甚至算不上村莊,所以不僅受到歧視,甚至被排斥到邊沿的邊沿。但恰在我家邊上有座小橋,通往別處,你如果說處在某一邊沿,我則說,邊沿通往另一個世界。這種邊沿又邊沿的處境,在你們普羅旺斯地區恐怕是難以找到。(聽眾笑)這種邊沿的狀態可以構成一種批評的位置。我非常高興能和高行健一起分享這次幸會,不論就他的小說還是他的戲劇作品而言,他都屬於最具有批評精神的作家,我極為欣賞。這些最具有批評精神的作家中,還有我極為欣賞的一位作家,埃德華‧薩依德,他出生於巴勒斯坦,成長在埃及,然後到歐洲留學,之後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任教三十年,直到去世。他生在邊沿,雖然後來處於中心,卻一直在談人的流亡處境,也就是說對中心始終保持一種批評。我生在邊沿,卻從來沒有流亡過,在昨天下午的會上,我批評日本,卻又同日本密切聯繫在一起,我對日本的批評是不徹底的。而高行健在中國國內就已經逃亡到邊沿,之後又逃亡到國外,這種雙重逃亡便構成了他的作品最出色之處。

杜特萊:高行健曾在一次和楊煉的對話中談到了流亡的心得,請您談談。

高行健:在一個無法自由表述的社會中,流亡是唯一的出路。當今社會也屢見不鮮。自古以來,從戰國時代的詩人屈原,到清代的小說家曹雪芹,這兩位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和作家,前者不得不流亡,後者則隱遁於社會邊沿。生前作品都不得公之於世;而義大利最偉大的詩人但丁,當時也流亡到法國。最近,威尼斯戲劇節的負責人來巴黎,希望我能為明年哥爾多尼誕辰三百周年寫個戲,我才知道,哥爾多尼也從威尼斯流亡到巴黎,整整三十年,到死也沒回去過。由此可見,亞洲也好,歐洲也好,作家流亡並未隨時代的進步而有所改變。

弗萊斯特:喬伊斯談到作家得具備三種稟賦:沉默、流亡和狡獪,這三者中,流亡是否最重要?之間有什麼聯繫?

大江健三郎:這三種稟賦我都沒有,就沉默而言,我相反話太多,也未流亡過,但我恐怕頗為狡猾。

個人的聲音
較之大歷史更有人性

弗萊斯特:讀高行健和大江健三郎你們兩位的作品,有一點共同之處:我們讀到大作家的時候,通常把他們看成是民族文化的代言人,比如日本作家體現的是日本精神,中國作家體現的是中國精神;可我讀大江健三郎和高行健的作品,令我震驚的是,他們體現的卻是另一種日本文化和另一種中國文化。高行健的《靈山》和大江健三郎小說裡林中的小村子,其相似之處在於他們創造了另一種民族文化,神話般的,卻又實實在在,而且從地理上體現了這種文化。

高行健:我和大江健三郎有一種聯繫,昨晚我同他開玩笑說,我們是一小撮。所謂一小撮,在中文裡的意思是不僅不受歡迎,而且不是被拋棄就是被唾棄。我所以讚賞您的小說,正因為您發出的純然是個人的聲音,正如我的《一個人的聖經》,是一種非群體的、非官方的聲音,恰恰是這種聲音才十分真實。而那種宏大的歷史,每一次權力更替,便重修一回,可這種個人的歷史一旦發表,再不能修改。古往今來的文學發出的就是這種個人的聲音,較之那種大寫的歷史,更有人性。

大江健三郎:我完全同意您說的。這種個人的聲音雖然微弱,卻是我自己要說的話。我們這三位寫小說的,每人都有自己的聲音,弗斯萊特的小說寫的是喪失了的童年。發出的也是自己的聲音。可今天下午我所以談到日本政治,我認為也有必要,這看來自相矛盾。當時我心裡有些不安,擔心高行健是不是在會場上聽。高行建比我更堅持他的選擇,更固守個人微弱的聲音。我對他極為欣賞。(上)